但此时的晋国,貌似还没反应过来。作为中原诸侯联盟盟主,晋国不但不想负今后几十年的责任,反而还为楚国不断受挫而欢欣不已。
看来,楚国佬今后是不用担心了,现在晋国内部还算太平,那得管管江湖那些事了。
江湖那些事,首先要提鲁国。
提到鲁国,便必须要说鲁国的传统世敌邾国。公元前519年,邾国在其领地的翼地筑城。
翼地,即今天山东省临沂市费县西南石井镇。按理,邾国在自己家里做事,别人是管不着的。
但筑城却不一样,因为筑城意味着加强了战备,加强战备意味着对邻国有敌意。所以,见邾国大搞城防工程建设,鲁国顿时警觉起来。
这个邾国想要干什么?
管他想要干什么,先下手为强,打他一顿!
这是鲁国人的反应。
于是,邾国人惨了。
负责筑城的三位邾国大夫好不容易将工程完工了,却遇上了暴雨。由于山洪爆发,冲毁了道路,三人不得已取道离姑返回。
离姑在今天的山东临沂市平邑县魏庄乡境,当时虽然也是邾国城邑,但这个城邑离鲁国重镇武城非常近。
武城,即今天的山东济宁市的邹城市峄山镇境内,距邾国的离姑城仅25里路。
邾国国都是绎城,即今天的山东邹城峄山之南一带。从冀城回绎城,约一百多里路,取道离姑城的话,势必要经过鲁国的武城。
我们知道,当时要过他国国境,必须办理借道手续,这叫假道之礼。
但邾国和鲁国一直有矛盾,邾国人去借道,一则人家势必不肯,二则由于当时天降暴雨且山洪爆发,根本没时间去办这个手续。
邾国人怀着侥幸心理准备偷偷过境,但悲催的是,他们被驻守武城的鲁军发现了。
鲁国人一点也不客气,将过境的邾国全部歼灭,俘虏了三位邾国大夫。
邾国那个气啊,心想你们鲁国人不是最讲礼仪的吗?诚然,我们未借道有过错,但看看那个天气那个山洪啊,怎么一点也不体谅呢?
鲁国人是肯定不会体谅的,因为他们并没有释放俘虏的三名邾国大夫。
邾国人一气之下,便赴新绛向盟主晋国哭诉。
晋国大怒,命传鲁国人到新绛来向盟主给出解释。
鲁国人派出上卿、前鲁国贤臣叔孙豹之子叔孙婼前往晋国。
这个叔孙婼也是一个会搞事的人,他见邾国派来的并非国君,而是几个大夫,便对晋国中军将韩起道:
“元帅,根据周礼规定,大国上卿相当于小国国君,更何况邾国是一个东夷小国。既然要辩论,要么让邾国国君亲自与我来辩。要么,就让我的副使与邾国人辩论吧。”
中军将韩起火大了,叫你鲁国人来解释一下,为何要出兵攻打邾国并俘虏邾国大夫,你却到盟主这里来摆周礼的谱?那就先让你看看咱晋国的中原诸侯联盟盟主的谱吧。
韩起也不多跟叔孙婼费口角,直接拘押了叔孙婼,准备将他交给邾国人处置。
晋国理官士景伯急忙对韩起道:“元帅,不妥不妥。如果把叔孙交给邾国人,那肯定被邾国人给杀了!”
“叔孙如果被杀,鲁国一定会灭了邾国!我们作为盟主,应该是帮助调停诸侯间的矛盾,不能增加他们的仇怨啊。”
韩起想想确实是这个理,但鲁国人也太过分了,不管如何,总得让他们受点小罪。
于是韩起下令,将叔孙婼和副使子服回分开软禁于不同的驿馆。
令晋国人头大的是,这个鲁国上卿叔孙婼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他听说晋国人可能要将自己交给邾国人,立即解下佩剑,只身一人要求见晋顷公。
这是几个意思?
高傲的鲁国人就跟你晋国盟主杠上了!
既然要我死,那我便死在你们晋国,而且要死在你们晋国国君面前!
韩起头大如麻,还是快点将这瘟神给软禁起来吧。
根据韩起的指示,晋国司理士景伯亲自驾着押叔孙婼的车,故意经过邾国人下榻的驿馆。
这其实是向邾国人表示晋国盟主已经在管这事了,你们邾国人也不要有多少意见了。押着鲁国上卿经过你们居住的驿馆,就是当着你们邾国人的面羞辱鲁国人。
邾国人失望透顶,叹着气心道,这就是你晋国老大的处理方式?这也叫羞辱?你晋国这盟主怎么当的?
即使你晋国盟主不讨伐鲁国,那至少也要让鲁国人将咱邾国三位大夫给放回来,再赔偿杀了我们邾国那么多人的损失啊。
但邾国人只能在心里发着牢骚,嘴里哪敢说什么?
晋国自以为处理完毕了,便打发邾国人走了。
邾国人走了,是满满的失望,对晋国盟主的失望。
那鲁国上卿叔孙婼呢?
叔孙婼更是满满的恨意!
士景伯也颇为尴尬,一边驾着车,一边对叔孙婼道:“寡君把您安排到别的地方居住,是因为眼下新绛柴草供应紧张,怕不能服务好您,您别多心啊。”
晋国人把叔孙婼扣押在晋国的箕邑,把子服回扣押去了其他地方。
就这样,从春天一直扣押到冬天,马上要过年了,晋国人还没有把叔孙婼给放回来。
这下把鲁国国君鲁昭公急得不行!
公元前519年冬,鲁昭公决定亲自赴晋国,希望晋国释放叔孙婼。
但鲁昭公到了黄河边,还没过河便犹豫起来:晋国人太蛮横了,曾经先君襄公便被晋国人扣押了一年多,说不定自己此次也要被扣押。
唉,还是算了吧。
就这样,鲁昭公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以突发感冒生了病为由,打道回国了。
鲁国对晋国畏惧如此,也真是服了。
这几个月里,晋国就有人开始想方设法索贿了。
就是那个范鞅,他派人去慰问叔孙婼。
叔孙婼早就知道范鞅的为人,心想这家伙肯定来索贿了。哼,想从老子这里得到好处,休想。
果然,范鞅的家臣张三代表范鞅来慰问叔孙婼,不过张三不是空着手去的,而是带去了一顶帽子。
但这帽子却不是送给叔孙婼的礼物,我们听听范鞅家臣张三说的话是多么厚颜无耻吧。
张三对叔孙婼道:“夫子,到我们晋国快一年了吧。马上要过年了,我家范鞅大人一直在劝说国君,让夫子回鲁国过年呢。”
“如果夫子能够出点血,让范鞅大人去打点打点其他卿大夫和国君,那这事便顺利了哦。这帽子小人先放这儿,过两天再来取啊。”
说着,张三将那帽子不动声色地置于桌上。
这是几个意思?
帽子有什么寓意?
帽子是空的,张三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将帽子装满了金,那我家范鞅大人一定会顺利帮你将事办成。
叔孙婼心里冷笑一声,但嘴里却道:“请您务必转达婼对范大人的谢意,范大人的意思婼已知道了,过两天你过来拿东西吧。”
范鞅家臣张三满心欢喜走了。其实晋国扣押了叔孙婼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管吃管住管生活,花了不少费用。
一直以来,扣押外国大臣甚至国君,是晋国上下发财的一个好办法。这些年来,晋国人最喜欢的就是调解矛盾,扣押他人,然后两头受贿,大家发财。
但叔孙婼偏偏是一个死板僵化至极的人,根本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一毛不拔。
晋国人终于失望了,最后六卿会议决定还是将这不识时务的鲁国人给放了吧。
范鞅是想来碰碰运气的,反正叔孙婼是要被放回去了。这个底气有了,便可以向他索点贿了,所以便派了家臣张三过来。
听家臣张三回报,说叔孙婼已经在准备礼金了,范鞅心下得意。
过了两天,家臣张三再去见叔孙婼。
令张三目瞪口呆的是,叔孙婼给了他两顶帽子。一顶是前两天自己带来的,一顶是按照那顶帽子的款式和尺寸新缝制的!
叔孙婼还非常谦虚地说:“不好意思,针织女红这活我实在不大擅长。这顶帽子花了整整两天,不知是否符合范大人的心意?”
范鞅家臣张三彻底无语!
这是叔孙婼的智慧,也是他的骨气,是对贪得无厌的晋国公卿大夫们无声的控诉!
是啊,晋国的腐败实在达到了极点了,哪个诸侯没有被索贿过?哪个诸侯的公卿大夫没被索贿过?
那个邾国,明知两国有矛盾,明知违反周礼不办理借道手续,带着军队通过我鲁国国境,难道我鲁国就可以置国家安全于不顾,让你任意通行?
你邾国无非是送了厚礼给晋国人,所以,晋国人才会对咱鲁国无礼!
晋国啊晋国,从此,你还想让我们鲁国人对你死心塌地么?
叔孙婼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被释放回国,他只知道这一次是彻底羞辱了晋国卿大夫范鞅。那接下来,极有可能是自己被问罪,甚至在晋国被杀。
大丈夫死就死矣,但气节不能丢!
叔孙婼豪气顿生,见范鞅家臣张三悻悻走后,对自己的家臣梁其踁吩咐道:
“等会晋国人肯定会来责难于我,看来,我们是难以回到鲁国了。既然如此,那就鱼死网破吧。就让我们以命来告诉国君,晋国不值得事奉了。”
“晋国再派人来时,你伏于门后,见我眼色行事。如果我脸朝左咳嗽,你便杀了他。如果我脸朝右且笑,你就不动声色,好好服侍。”
梁其踁热血上涌,他很敬仰自己的这位家主。
是的,鲁国人给人的印象就是温文尔雅,但这一次,就让你们晋国人看看鲁国人的血性吧。
晋国人来了么?
果然来了,来的正是司理士景伯。
但士景伯明显不是来责难叔孙婼的,只见士景伯陪着笑对叔孙婼道:“寡君身为盟主,要一手托两家,既然邾国有事请示寡君,寡君当然得尽力调查。”
“因此,才把您留在敝邑了。现在,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寡君命我来接您回鲁国。对了,这一点不成敬意,务必请你收下,以赏赐您的随从。”
说着,士景伯将一份礼物送给叔孙婼。
叔孙婼大喜,忙脸朝右笑道:“司理大人客气了,接到晋侯可以让我回鲁国的命令,我哪敢不服从?”
然后,大大方方收受了士景伯的礼物,再堂堂正正回了鲁国。
这一出,晋国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并且其贪腐成风再次被史料记载,也让鲁国对晋国深深失望。
虽然,晋国此时尚有士景伯这样的贤臣。但这样的贤臣,在六卿把持的晋国政坛上,又有多少发言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