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应该比较忙才对的。”坂本良野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下意识的拿起桌面上的一份文件，看了几眼才放下，笑着问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间还是有的。”程千帆搅动咖啡勺，说道，“再者说了，法租界的情况你也应该清楚的，我之后只会越来越闲。”
“宫崎君已经知道了？”坂本良野问道。
“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了。”程千帆点了点头，“此前老师也有提及过帝国对法租界很难长期继续容忍下去。”
“所以，我这不就来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么。”他喝了一口咖啡，问坂本良野，“坂本君可知道帝国打算如何处置法租界的事务？”
“要是前几天你来找我，我可能还真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坂本良野笑了说道，他指了指存放档案的保险柜，“昨天上午才下来的文件。”
……
“具体怎么个说法？”程千帆故意显露出一丝焦急之色，问道。
“宫崎君很着急啊。”坂本良野打趣好友。
“废话。”程千帆说道，他起身查看房门有没有关好，然后才继续说道，“站在帝国的立场上，早日收复法租界，这是好事……但是……”
“但是……”坂本良野点了点头，说道，“但是，于宫崎君而言，这也意味着你的重要性降低很多，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你在法租界的利益将会大大受损。”
程千帆有些沉默，然后他点燃了烟卷，深深地吸了一口，点了点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面前，我才敢说这些心里话。”
“宫崎君，这是大势所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和阻止的。”坂本良野宽慰好友说道。
“我明白。”程千帆说道，“我也没有想过阻止什么，更无力做些什么。”
“坂本君。”他对坂本良野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这些年在法租界也算是积攒了一些人脉和财富。”
坂本良野点了点头，他明白好友实际上要说的是那些财富。
……
“帝国全面接管法租界，于我而言，可能是事业的新的腾飞，也可能会有一些负面不利的影响。”程千帆说道，他表情真诚的看着坂本良野，“你知道的，我必须未雨绸缪。”
“指的是和三井会馆的冲突吗？”坂本良野问道。
宫崎健太郎和三井会馆的冲突由来已久，三井会馆的人曾经暗中监视过宫崎君，监视者还被今村小五郎抓捕审讯过。
后来，三井会馆所支持的产业和宫崎健太郎的玖玖商贸发生利益冲突，若非双方都还算克制，早就发生更严重的流血冲突了。
确切的说是，法租界政权的存在，‘小程总’在法租界的能量，使得即便是三井会馆在法租界也有些难以抗衡，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可以想象的是，一旦帝国全面接管法租界，宫崎君那法租界政权地头蛇的权势能量受到削弱，届时‘和平’的局面可能会被打破。
“不止是三井会馆。”程千帆冷笑一声，说道，“‘玖玖商贸’这些年的商业运作、扩张，不仅仅支那商人恨之入骨，还有不少帝国商人也觉得我们侵占挤压了他们的利益。”
说着，他叹了口气，“那些反日分子把法租界作为他们苟延残喘的庇护所，于我而言，法租界的存在，巡捕房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为我提供了一定的利益保护。”
……
“宫崎君，你这番话，出了这个门可不能再说了。”坂本良野笑了说道。
“我也只在你面前说。”程千帆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即便是当着老师的面，这些话我也不一定敢说的。”
“所以，与宫崎君你而言……”坂本良野思忖说道，“与你休戚相关的是巡捕房的权力。”
“支那人有一句古话，叫做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这便是这个道理。”程千帆点了点头，说道。
“那恐怕宫崎君你要提前做好应变准备了。”坂本良野说道。
程千帆立刻表情严肃，做倾听状。
“我直接拿文件给你看。”坂本良野忽而说道。
“算了。”程千帆劝阻道，“你说给我听就可以。”
坂本良野疑惑的看向好友。
“以我的身份，大概率是没有资格看这份文件的，这是泄密。”程千帆说道。
……
“违反保密纪律的事情，不能做。”他递了一支烟卷给坂本良野，眨了眨眼，“我们还是继续聊天。”
坂本良野明白了，他笑了，点燃了烟卷，轻轻抽了一口，指了指好友，“行，那就继续聊天。”
“帝国计划在下个月对法租界采取行动。”坂本良野说道。
“鉴于法租界治安问题严重，法租界政权尤其是执法机关已经没有能力保护法租界广大市民的人身和财产权利。”
“故而，帝国认为法租界‘强化治安’之需要已经刻不容缓。”
“所以，帝国计划于下个月武力接管法租界警务权与行政权……”
“……维希法国仅被允许保留空壳行政架构。”
“除此之外，法租界工董局将热烈欢迎帝国派驻特别“顾问”，对法租界的税收、物资调配等核心权力，帝国将暂时采取特别军事管控。”
坂本良野的记忆力很好，也许因为工作习惯，他在聊天的时候的言论更像是在做‘文件报告’。
“坂本君。”程千帆眼眸中流露出感激之色，说道，“假如帝国全面接管了法租界的警务权和行政权，对于法租界巡捕房，你觉得帝国会如何处置？”
“关于这个，文件上并未具体提及。”坂本良野压低声音说道，“外务省这边只关注接管法租界政权本身，具体的事务，外务省是没有进一步的权限参与的，确切的说，针对法租界的警务权和行政权的接管工作，军方尤其是宪兵司令部有更为直接的权力。”
……
“宫崎君。”他对宫崎健太郎说道，“具体更细节上的东西，你可以找笃人少爷提前沟通沟通。”
“我明白了。”程千帆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我会找时间去拜访笃人少爷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坂本良野的办公室房门被敲响。
“进来。”坂本良野沉声道。
程千帆也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的品尝咖啡，一副正闲谈的姿态。
他抬头看，注意到进来的是一个有些陌生的面孔。
“坂本助理，南京大使馆急电。”小村宽太说道。
“放下吧，我一会面呈参赞先生。”坂本良野说道。
“哈衣。”小村宽太看了程千帆一眼，微微点头退下。
“这个人有些面生。”程千帆说道。
“小村宽太，电讯室的二等机要电报员。”坂本良野说道。
“松尾君呢？”程千帆问道。
“松尾厚纸另有任用。”坂本良野说道，他压低声音，“松尾被临时调任新加坡了。”
“原来如此。”程千帆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到坂本良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本封面黑皮装裱无字的书籍。
“你离远点，我可是在翻译电报。”坂本良野看了宫崎健太郎一眼，对好友开玩笑笑着说道。
“你早说啊，要是知道你是在翻译电报，我恨不得马上飞奔离开这间房子。”程千帆也笑了说道，他身体后仰依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嘴巴里哼着福岛的俚语小曲。
实际上，他眯着眼睛的余光，则是暗中在瞥向坂本良野手中的那本黑皮书，他知道，那应该是密码本。
坂本良野当着他的面翻译电报，这足以说明这个密码本的机密级别相对并非那么高，不然的话，密码本也不会就那么放在一个带锁的抽屉里了，而是会放进保险柜。
但是，他方才听到这份密电是南京大使馆发来的，说明这是日本外务省在中国各使领馆之间的电报往来，最起码这密码本是南京大使馆和上海总领事馆之间的电报往来之用。
……
日本使领馆之间的电报往来，其情报机密吗？
非常重要。
程千帆对此是深有体会的，他此前多次从今村兵太郎这里获取绝密情报，其中关于日方在卢沟桥事变后的战略动向之绝密情报，就是通过今村兵太郎书房的电报获取的。
事实上，外务省这边非常喜欢私下里探讨各种话题，尤其是对于军方的一些动向，外务省内部惯于私下里议论、批评。
……
程千帆正在眯着眼睛思索间，就听得坂本良野豁然起身。
“纳尼！”
“坂本君，怎么了？”程千帆立刻‘睁开眼睛’问坂本良野，“出什么事情了？”
“宫崎君。”坂本良野看向宫崎健太郎，“我记得之前笃人提起过，小野寺君现在帝国第十五师团？”
“是啊，没错。”程千帆点了点头。
然后他脸色大变，“坂本君，可是小野寺君出了什么事情？还是第十五师团有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小野寺君有没有出事。”坂本良野摇了摇头，说道，“电报里没有提及佐官的情况，是十五师团的酒井师团长阁下出事了。”
“纳尼？”程千帆豁然起身，他的眼眸中满是震惊之色，确切的说是震惊中还闪烁着希冀的光芒，“酒井将军没什么大碍吧。”
“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坂本良野摇摇头，说道，“酒井直次将军，他在浙江前线遭遇伏击，已经去见天沼大神去了。”
“这不可能。”程千帆情绪有些激动，说道，“这怎么可能。”
……
“酒井将军贵为师团长阁下，有那么多帝国勇士保护……”他说道，“十五师团的官兵在做什么？他们是怎么保护他们的师团长的？”
“电报里说，酒井师团长是不幸遭遇中国军队的地雷陷阱。”坂本良野说道。
“地雷？”程千帆眉头紧锁，问道。
“是的。”坂本良野点了点头，说道，“酒井将军带领所部官佐视察前线地形的时候，中了中国军队的地雷陷阱，不幸遇难。”
“怎么会？”程千帆指间的烟卷坠落烟灰，他都犹自不觉，说道，“工兵是做什么吃的？为什么没有提前勘测清除地雷！”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坂本良野摇摇头，说道，“只能确定酒井将军是死于中国军队的地雷，至于其他的，暂未从得知。”
“巴格鸭洛！”程千帆面色阴沉无比，他要抽手中的烟卷，抽了一口才发现烟卷已经熄了，他烦闷的直接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前有泽田茂司令官阁下遭遇水雷导致双目无法视物，现在酒井师团长阁下又为地雷所害……”
程千帆闷声道，“最近是怎么了？简直是糟糕透顶。”
说着，他看向坂本良野，“坂本君，我有点担心小野寺君，据我所知，小野寺君颇受酒井将军的器重，将军阁下经常召他随行左右。”
……
“电报里并未提及酒井将军随行人员的伤亡情况。”坂本良野对宫崎健太郎说道。
“我现在就去宪兵司令部。”程千帆对坂本良野说道。
“有消息了就打电话与我。”坂本良野点点头，说道，“我也担心小野寺君的安全。”
“我会的。”程千帆对坂本良野说道。
……
今村兵太郎站在窗口，正好看到宫崎健太郎下了总领事馆的台阶，急匆匆的上了小汽车，然后小汽车在保镖车辆的拱卫下离开。
他按动了响铃，“坂本助理，过来一下。”
“哈衣。”
坂本良野急匆匆来到参赞办公室。
“参赞先生，您叫我。”坂本良野说道。
在工作场合，他已经习惯于称呼今村兵太郎的职务了。
“我刚才看到健太郎急匆匆的出去了。”今村兵太郎说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没打招呼就离开了。”
“宫崎君是来拜访参赞的，因为参赞刚才在忙，他就暂且在我的办公室等候。”坂本良野说道。
“那为何急匆匆离开了？”今村兵太郎皱眉，问道。
“参赞。”坂本良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双手将电文奉上，“南京大使馆来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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