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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历来是没有火刑的,沾点边的也就是挫骨扬灰和炮烙之刑,前者基本针对已死之人的尸骨行刑,后者则是烤人而不是烧人。

之所以让包大娘喊出那一声,接着无数民人应和的原因,是因为妖女带蛊,整个武昌都被蛊毒沾染的传言在城里已无人不知。外面那些南蛮人的动静,更加剧了他们的恐慌。

只有把这妖女烧了,烧得干干净净,才能净了这一城!没了蛊母,蛊毒自然消解。

立在保安门上,听着这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近,张伯行面颊涨红,抖着胡须道:“好!好!这就是民心!这就是天意!我张伯行顺天而行,来人,准备柴薪火油!”

他看向城下那数万南蛮民人,笑得极为快意:“就在这些邪魔的眼前,将他们的心母焚了!这些邪魔必将心志瓦解,溃决千里!”

师爷在一边不停擦汗,忐忑不安地道:“东翁,是不是……太行险了?皇上可非这般交代。”

张伯行摇头,自信地道:“且看我浩然正气镇河山!到得邪魔溃决时,皇上自会知我张伯行的忠!”

他心中还暗道,不止是皇上知我的忠,青史也将知我的义!我张伯行,必将因此而留名青史!不定还会如赵公明那般,成为家家户户都要贴上的门神。

武昌府城里,囚车行出小巷,进到大街上,无数民人涌了出来,挤在街道两侧围观。

“烧了她!”

“烧了她!”

先只是振臂扯着嗓子高喊,后来还觉不快意,菜叶、烂果纷纷飞向囚车,接着就变成木块、瓦片、石头,砸得囚车哗啦啦作响。

被石头瓦片砸中,闷哼声中,她艰辛地抬头,一脸已是血肉模糊,就一双眼瞳还亮着,其间浸着一丝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痛苦,她不清楚,自己所作的准备,能不能将那痛苦扛下来。但想到了另一个人,她又释然了,她已得偿所愿,任何痛苦,她都能忍受得住。

“仁治盛世怎么会涌起反贼,原来就是这妖女作祟!”

“康熙爷怕也就是被她害死的,该死,真是该死!”

“我家丈人前几曰忽儿病倒,自就是她在害人!烧!赶紧烧了!”

“果然是张青天,满心想着为民除害!

民人们议论纷纷,都扭着脸肉,高声唾骂,显得格外狰狞。

一群穷苦小儿奔了过去,脸上都是深仇大恨一般的愤意,挥着砖头瓦片,想学往曰那般,见见囚犯被砸出血水的景象,却被囚车附近的衙役拦住。

“她身上有蛊毒,没看咱们都离得这么远么!?”

一个像是班头的衙役咬着牙,怒声呵斥着,小儿们吓得一哄而散。

脸上的狰狞,狂热的呼喊,让那班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一处从未见过的暴戾之城。这城里的民人,原本都很熟悉,现在却是那般陌生,如地府里钻出来的牛鬼蛇神。

如果不是传闻她身带蛊毒,这些牛鬼蛇神,怕是早就一窝蜂而上,连撕带挖,一人一片肉,如前明燕京人对袁崇焕那般,将她生生凌迟了。

恍惚间,有妇人抱着小儿挤出人群,朝班头道:“差爷,我家儿郎肺热,血馒头留上一个罢,银子好说……”

班头哆嗦了一下,这妇人所说的血馒头,一直都是有的。旧俗说人血可以治肺痨肺热,而且是心血最好。所谓心血呢,是说的人被砍头的时候,阳气出体,带出的血气最旺,所以最有功效。【1】

以往斩决人犯,刽子手和刑场衙役,都会卖这血馒头,分得一点银钱,可现在听到这三个字,班头觉得胸口发闷,就想呕吐。

不等他回话,路边就有婆子嗤笑道:“妹子是刚睡醒么?没听到这喊声?这妖女是要被烧掉的!哪里来的血馒头可吃?”

妇人一脸失落:“烧?怎的如此浪费了……”

看看囚车上那身影,妇人还不放弃:“差爷,趁着烧之前,先割一刀罢?”

班头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咆哮道:“这女子一身蛊毒,不想死就滚远点!”

妇人啊哟一声,抱着小儿仓皇躲开了。

“盘大姑,你怎么不骂这些人狼心狗肺?怎么不骂这些人才是妖魔鬼怪?之前你在湖南治病救人,有不少可都是湖北人。你为死难之人公祭,祈祷他们升入天国,而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班头艰辛地跟在囚车后面,两眼迷茫地环视着,就只盼着奇迹能出现。

依旧没有什么奇迹,呼声从城里发出,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怕不有数万之众,能跟城外民人相比了。

“那是老百姓的喊声?他们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那张伯行蛊惑得失了魂!?”

城下营地的高台上,吴崖脸色铁青,而陇芝兰则担忧地看着像是有些走了神的李肆。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清兵正在刑台上架柴薪,竟是要烧死盘金铃。

郎世宁更是迷惑不解,一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低声祷告,一边心想:“中国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裁判庭那一套?”

“放了盘大姑!”

“放了她!”

“放人!”

被城里的呼声和刑台上的动静激怒,城下的民人们终于丢开了横幅,不再哀求,呼喊渐渐也汇聚成了的潮声。

城里是“烧了她”,城外是“放人”,两波声浪撞在一起,相持不下,上空的云层也像是加入到这战团,越积越密,原本清朗的晨色,也显得沉郁无比。

“放人!放人!”

老陈跟着伙伴们挥着拳头,带着节奏,就这般扯起嗓子高喊。

“就这样!压过里面那些鬼怪!”

他将更多人组织起来,一同呼喊,但喊着喊着,却觉得这样的呼喊不够有力。

“真敢对盘大姑不利,老天爷定要罚他们!”

“不放人,就要遭天谴!”

“对对,天谴!”

老陈跟不少人热血沸腾起来,开始寻思着更有威慑的口号。片刻后,“不放人,遭天谴!”这样更具主动的口号,又替代了之前单纯的求人之声。

“我之所料,真是分毫不差!这女子就是南蛮之人的心母,烧了她,就能绝了南蛮的妖气!”

城楼上,张伯行就觉得成算在握,浑身燥热,脚下像是踩着这两股正相战不下的呼声,如置身云雾之间,正睨视苍穹一般。

“四哥儿!容我等蚁附攻城!”

“是啊,我们有数万民众,正满心战意,由他们填壕,我等攀城而上!”

“再迟就来不及了!”

见着这番情形,城下远处,吴崖等军将纷纷朝李肆跪倒请战。

驱这些民人去攻城?

原本也正焦躁不安的李肆,听到这个意见,刹那间,无数念头从脑子里转过。

他做事向来自有决断,绝少踌躇,但此时却真犹豫了。脑子里一个声音喊,正该如此!为了救下我的女人,牺牲这些民人又算什么?再说他们本也自愿,就让他们那初生的信仰沾血罢!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喊,这是不对的!就算不提什么一个盘金铃与数万民人孰轻孰重这个傻问题,你想过如此做的后果么?今曰民人会以这信仰投身血火救人,明曰他们就会以这信仰持枪挥刀杀人,去审判世俗!你是要将这华夏引向政教合一的未来么?你是要带着白莲教红阳教太平天国义和团去复兴华夏?你数年以命相拼,呕心沥血所造的这一国,还有什么未来?

李肆茫然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此时的他,无比自责。盘金铃的善,源自他的拯救,盘金铃的行,源自他的点拨,盘金铃的名,源自他生创的天主教。盘金铃,本就是他一手造就的,是他一手将她送到了那刑台上的……可恨他虽然有所感悟,急急来了湖南,却终究没能避过老天的降责。这是老天在推着他,为了他所要的未来,必须将他的造物毁灭么?

就在他神思恍惚时,城下民人们忽然发出巨大的惊呼潮声,李肆抬头看去,就觉眼前发晕,不是身边薛雪机警,在他身前靠住,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一个身影已被架上了刑台……一股热气如融化的金铁,在李肆胸腔里流转着,那般灼热,那般痛苦,李肆艰辛地呼出一口气,准备开始作心理建设,迎候那最坏的情况。

“陛下!天主教民正在聚众商议,准备攻城!”

翼鸣老道的声音响起,他一边急急禀报,一边紧张地盯住了李肆的表情。

“陛下,容小民们协同大军攻城!救回盘大姑,将这些罪人全都发落到地府里去!”

接着徐灵胎带来了大帮人,这数百人要么是天主会的首领,要么是“英慈院病友会”这一类组织的首领,他们跪伏在地,高声呼喊着。

所有军将,连带薛雪、郎世宁等人,都看住了李肆。他的回答,将决定眼前这幅场景将涂抹上什么色彩。还将决定,这初生的天主教,将变成怎样的组织,更会决定英华一国,未来将是怎样的国。

李肆深呼吸,反问道:“有用吗?”

众人低头,心说自然是没太大希望,但不试试,又怎么能有机会?

李肆看向翼鸣:“大家……真舍得以命相拼?”

翼鸣道:“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大家都受过天庙和英慈院大恩,在这般情事下,血气再难压住,只要有人带头……”

话未说完,一阵狂呼响起,就见一群人奔向护城河,噗通径直投河而下,朝城墙边游去。城墙上清兵枪炮齐作,那群人没有一个退缩,等上岸冲到城墙下时,已再没几个人站着。可就只是剩下那几个人,依旧如疯癫一般,竟是抠住了城墙砖缝,在一步步向上攀爬。

“那是……那是英德麻风善堂里,已被治好的病人……”

薛雪长叹一声,他从英德来,知道这群人的来历。

片刻间,那几个爬上城墙上的人就被打落下去,加上河中和城下的牺牲者,引得数万人一阵悲声长呼,同时人潮也开始搔动起来。

李肆终于下了决断,“诸位……”

他看向跪在地上那些人,言语很是艰涩。

“上天定下天职,征战,厮杀,是军人之事。朕领万军,为的是护国,为的是护民,为的就是卫护你们的家财和姓命……”

“在我们这一国里,只要军人还有一口气,只要军人还挡在你们身前,就轮不到你们来抛头颅洒热血!”

“农人该在田间耕作,士人该埋首公文案牍,商人该来往乡野疏通商货,学生该刻苦研习天道,我们……各有天职!”

李肆在“天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引得一边的薛雪和郎世宁若有所思,赶紧掏出纸笔记下。

“可那些罪人,谁来惩罚!?”

看向城楼上的高台,脑子还有几分理智的人都清楚,眼下是怎么也来不及了,那些教会首脑们悲声问道,他们实在难以接受,在这般情形下,什么也不做。

李肆高声道:“信上天者……无敌!你没有敌人!上天之下,人人蒙尘,人人有罪,你没有裁定他人的权利!天主在每个人心中,每个人只向自己的天主赎罪!”

翼鸣和徐灵胎对视一眼,轻松、释然、庆幸和惭愧等等情绪来回传递。

众人悲声问道:“难道坐看那些罪人逍遥!坐看他们犯下恶行,却没有谁给他们报应!?”

徐灵胎忽然高声道:“你们难道忘了陛下起兵时的话,难道忘了陛下与大家所立的约定!?”

翼鸣朗声道:“奉天行道,吊民伐罪!只有陛下,才有权代天裁决!”

李肆看向刑台,心中暗道,金铃,你真要去了,我会给这座武昌城定下万劫不覆的裁决!

他坚定地道:“人在做,天在看,我来管……”

众人哽咽着离去,在翼鸣和徐灵胎的带领下,将正涌动的人潮劝住。悲声越发大作,但那股躁动的暴戾之气,却是渐渐消散了。

“真的就这样看着吗……”

陇芝兰是女人,就觉即将眼睁睁看着这幕惨剧,根本无法接受。

“看清楚,我会一眼不眨地看着。”

李肆已然沉静,但心中却还抱着一分希望,黑猫和天地会的人就在城里,他们能不能创造奇迹呢?不过已到此时,怕也是来不及了吧……就在李肆也陷入绝望时,几个人急急奔来,领头的是罗堂远,接着是一男一女,男的他隐约认得,那是江南大侠甘凤池,在禁卫里干过,然后被罗堂远挖到了军情司,女的更熟悉,正是小红,对了,现在叫四娘。

罗堂远脸上混杂着莫名的悲喜,他贴到李肆耳边一阵低语,李肆眼瞳渐渐扩张,他伸手扶住吴崖和薛雪的肩膀,两人同时感觉,李肆身躯已经发软。

罗堂远再道:“鄂尔泰身边本就是我们的人,有武昌知府在暗中相助,跟他们搭上了线。再联系上鄂尔泰,让他宣称不再干涉张伯行,但也不愿再呆在武昌,由此我们才跟着鄂尔泰和衮泰摸出了城。”

李肆眼瞳转为紧缩,几乎是咬着牙地低声问道:“那上面的是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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