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可为志士否？
信笺凑近了小满，颤抖又坚定。
小满用力的呼吸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咽下胸口的闷痛。
她抬起头，接过那些信笺。
打开第一张就是沈宿绵的。
“命蹇不偶入仇门，半生鬼面半生坟。夜宿无绵人不恨，只恨晚风不渡人。”
沈宿绵不后悔死在这里，她也不恨那些年被当做杀手培养的日子。
她只恨这世道，恨那些身不由己的选择……
小满痛的说不出话来，但还是颤抖着翻开一张一张的信笺。
看到沈婉婉的，她不禁一笑。
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排字。
“想不通你有什么难过的，好像谁不会死一样！”
笑过之后，小满又忽然沉默，她的手又在沉默中颤抖往下翻着，直到最后……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今日陆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可为志士乎？”
小满浑身颤抖，只觉得胸口的痛压都压不住，她小心的捏着那些信笺，踉跄的站起身，吕奋达跟着她站起来，看着她似乎在寻找什么，过去扶着她。
“小满先生……”
小满抬起手臂，用另一只手轻柔之中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开了吕奋达的手。
她敲着自己的胸腔，只觉得那里有一团火，直到她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她的眼眶泛红，站在那里的身形都不够稳当，她举着信笺。
“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
“陆生生啊……你这次……一个字都没有写错呢！”
小满忽然冷静下来，她双目赤红，脸上还带着她刚呕出的血迹，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把血迹擦去，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吕奋达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赶忙追在她的身后。
“小满先生！”
小满却是转头怒斥。
“别跟着我！”
小满一边颤抖着手，将那些信笺折起来塞进怀里，一边大踏步的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她冲过一路脸上明显带着喜色的人群，推开那些拦在她前面的所有东西。
她就这样硬生生的撞开了一条路，一直冲到了那一线天的位置。
清晨的阳光洒下来，那一道光线像是将这片空间切割成了两个空间。
一边是连灰尘都在喜悦跳动的明亮，一边是武者站在里面，不运行内功都无法抵抗的阴寒。
一道身影立在那里，仰头看着山壁上的纹路，听见小满到来，韩时安并不意外。
他转头去看小满，见小满似乎吐血了，便开口担忧的问道。
“你受了内伤？”
小满看着韩时安，那些光芒像是穿越了十数年，落在了两人身上。
虽然小满嘴上总是讨厌韩时安。
可她的第一笔字，第一册书，都是韩时安带回来的！
她的字好看，却有着韩时安笔迹之中的风骨。
小满已经记不清楚李大贵的模样，可在她心中，韩时安某些时候，就是亦父亦兄的存在。
“韩时安……”
她颤抖着开口。
韩时安上前一步。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那是他和如意娇惯着长大的孩子。
他教她写过字，教她背过书，在她突破的时候守着她为她护法，在她误练毒功的时候不顾一切帮她梳理经脉……
他们会斗法，会吵架，会因为李如意而各怀心思互相算计，但遇上外敌又会空前一致，默契非常……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满已经长大，成了可以替别人遮风挡雨的存在。
韩时安看着她，带着释怀和心疼。
“小满……”
小满看着韩时安，周围的喧闹好像都已经离她而去，她吸了吸鼻子。
“如果有一天，你和我二姐走不下去了，只要你坦坦荡荡的说出来，我会怨你，但绝不会恨你！”
“因为那是我二姐选择的路，也是我二姐选择的人！”
小满不知道李如意和韩时安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但她了解李如意，也相信李如意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但，如果有一天，你违背初心，负了天下……”
小满话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
那些痛苦在这一瞬间蔓延上来，痛的她连呼吸都撕心裂肺。
强大到都能号称天下第一的武者，这一瞬间，蜷缩着身体，呼吸粗重又杂乱。
韩时安走到小满身前，想要看看她的情况，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将那没有说完的话硬是说完。
也将自己的心鲜血淋漓的剖开，将那些住在心里的人和信念都全展露在韩时安面前。
“韩时安，如果有一天你违背初心……”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我穷极一生，也必将亲手、诛、杀、你！”
韩时安看着她，又一次走上前来，他伸出手拍拍小满的脑袋，缓缓的将小满僵硬的身体揽到自己身前。
小满的额头靠着韩时安的肩膀，眼泪瞬间决堤。
这些时间来的所有痛苦，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开来。
小满嚎啕大哭。
对于有些人来说，好像迎来了新生的希望。
可对于小满来说，她的灵魂，好像又坍塌了一块。
韩时安无法真正的感受小满心中此刻到底有多痛苦，他只是透过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也曾拥有过的短暂有绚烂的一生。
小满是先生啊……
她曾倾尽所有的耐心，将那些所有人都放弃了的人引上正途。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或者人生原本就没有对错呢？
亦或者，只有那些人自己才能评断自己的一生。
小满怀中的信笺，或许就是一个个问题的答案。
阳光缓慢的爬上了天空，投射下来的光线，如同璀璨的珠帘，带着绚烂夺目的光彩，灰尘都被照的闪闪发光，人生浩渺，不过沧海一粟。
李吉祥听到声音找了过来，小满那时候已经哭得没有办法停下。
她直接把小满抱走，让韩时安去忙善后的事情。
韩时安看着姐妹俩的背影，微微的叹了口气。
小满不知道哭了多久，一直哭得累了就这样靠着李吉祥睡着了。
大姐的怀抱还像是当初年幼的时候一样。
睡梦之中，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做噩梦的晚上，大姐抱着她，轻声轻语的哄她睡觉，一下一下的拍着她。
小满想念曾经无忧无虑的自己，想念那个盛夏午后的三家村，想念山中传来的声响，想念那个不需要长大的孩子……
成长并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到了哪个年岁就会停止的事情。
在一次次相聚离别之中，小满慢慢改变，慢慢长大。
那些离开的人总是要改变她一部分，而她也将带着这一部分继续活着，这何尝不是那些人正在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她。
啸洲郡的事情看似已经结束了，但对于韩时安来说，这才是一个开始。
他从山腹里出来的时候，就代表了啸洲将要迎来一次崭新的蜕变。
作为通判，在郡守被生擒，连夜押往京城的时候，韩时安要代施一地主官之责，让啸洲的一切向着良性的方向发展。
不过，那些事情都是后话。
眼下，李吉祥已经救出了小满，她想要带着小满回诎洲郡。
可小满看着啸洲的苦难，没有太多犹豫，便拒绝了。
她想要暂时留在这里，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对诎洲郡并没有那么多的眷恋，小满想要让大家在这里入土为安，想要让这些人看着她们曾付出生命的地方，有了那些改变。
她帮不上韩时安什么。
她也不会去帮韩时安。
她只是问了韩时安以后的情况，带着自己剩下的学生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走过去。
李十六带着如意坊重新进入啸洲。
随着如意坊一座一座重开，鸿鹄草堂也跟着一座一座开了起来。
不过，啸洲郡的鸿鹄草堂和别的地方的不大一样。
这里每一座鸿鹄草堂前面，都多了一块志士碑，上面记录着曾经随小满而来，又留在这里的人的名字。
那些名字不够刻满这石碑，剩下的是为了后来人而准备的地方。
数千年的积累，到了最后，鸿鹄草堂已经变成了鸿鹄学院，那鸿鹄志士碑上的名字，也随着时间，慢慢被填满……
如果苦难有数量，那小满用脚丈量出来的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一小部分。
韩时安回到了府城，原本奢靡浮华的府城已经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
韩时安带回了账本，那些孙小花背下来的东西，都在韩时安这里原原本本的保留着。
那些海商逃的逃抓的抓，整个啸洲郡好像都陷入了动荡之中一般。
宋铭禄和韩时安认识很多年了，不过，他印象之中对于韩时安的能力并没有太深刻的感受。
只是记得韩时安做学问不错，为人通透，还有……李如意很厉害！
没有办法，宋铭禄被李如意收拾的老老实实的，不敢有半分造次。
不过，这一次，宋铭禄是真的见识到了韩时安当官的能力。
一切虽然看似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实际上平衡一旦被打破，所有人都可能成为啸洲郡风雨飘摇的推手。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癫狂到无法阻拦的报复快感之中。
以前，所有的百姓都是小可怜，除了被压榨没有别的生存方式。
可如今，那些原本骑在他们头上的郡守海商死的死抓的抓，那些为虎作伥的地痞流氓或是曾经有些权柄的地方权贵，也都随之倾覆。
以前的小可怜们，瞬间变成了曾经他们无比厌恶的存在，也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让自己在这破而后立的局面之中分的好处。
有的人很聪明，灵机一动就已经有了办法。
有的人则是过分愚蠢，顺着自己那狭窄低俗的想法，推着周围的人走上另一条绝路。
首恶死了，但并没有消失，而是化成了零零碎碎的恶念，散落在这片土地之上。
宋铭禄看在眼中，却无能为力。
直到韩时安重回府城。
说是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也不为过。
那原本就在破碎边缘摇摇欲坠的啸洲郡，被他生生拽回到了一个暂时稳定的位置。
一项一项政令下达，温柔和煦但也不落朝廷面子，不失官员底气。
宋铭禄这个钦差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带回去更多的钱。
而韩时安这个地方官，要做的就是稳定这里的一切。
双方看似不搭边，实际上却息息相关。
就在这样的时候，李吉祥带着人要离开了。
小满过去送她，韩时安也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送她了一程。
李吉祥摸摸小满的脑袋，欣慰又不舍。
只是家中的孩子长大了，就要奔赴自己的人生。
“我回去的时候会路过京城，一定要去京城看一看！”
李吉祥说起这个还带着些憧憬。
回去的路上，她虽然还是牵挂，但没有来时那般担忧，她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离开诎洲郡，所以她准备好好看看大齐的风光。
小满用力的抱着李吉祥也充满了不舍。
“我已经好多年没和二姐好好说说话了。”
李吉祥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李如意的样子，又想起李十六最近告诉她的消息，她笑着整理了一下小满凌乱的碎发。
“韩大哥肯定要升官的，这里的事情结束，如意就不方便过来了，官商勾结是大忌，瓜田李下，总归是要避嫌的。”
听出李吉祥的意思，小满笑了一下，但又很快变回了之前的模样。
“我明白的，我们都选择了不一样的路，我只是想说，你替我好好看看二姐，咱们姐妹三人下次相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吉祥听了这话，瞬间红了眼眶。
“那你要早些回来。”
两人又说了很多话，李吉祥这才骑上马和众人一起离开。
她走出了很远，回头去看，还能看见小满站在城门外的身影。
李吉祥那一瞬间，眼泪险些落下来。
但她不能留在这里陪小满，日月门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处理。
她总要替姐妹们守着最后一片地方，让她们还有根，还有后路。
李吉祥转回身，一夹马肚子，加快速度离开。
京城之中，李如意一清早便起来，没有找了一架没有徽记的马车，低调的出发，到了城门口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