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蕾塔在皇宫得知佩西拉陷入昏迷时，她坐在床上一根一根地拽着自己的头发。
这是她小时候就出现过的举动，她没办法排解压力，过量的焦虑让她想要拽住什么。瓦乐芮干预的很早，她这个毛病在瓦乐芮的监督下很快就改正了。
现在，瓦乐芮不在了。
她亲手杀了一个雄鹰，然后在国王的目光里兢兢业业地扮演那个她厌恶至极的雄鹰，不能出差错。
她没有时间为瓦乐芮哀悼，她没有能力让这一切都变成没有味道的水一样流走。她不能让雅琳休和费莓欧担心，她不能让木莎觉得她很害怕。
没有回头路。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在做正确的事情。
可是，死亡接踵而至。
她的母亲该怎么办呢？木莎……她怎么才能拯救木莎？她很想陪在木莎身边，但是如果吉迪死了，下一个国王继承者一定是个雄鹰。
她怎么能因为想和妈妈在一起，就放弃这能够为所有雌鹰争取未来的机会。
洛蕾塔突然瞳孔紧缩。
她意识到，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做出了和木莎完全不同的决定。她选择大多数雌鹰的未来，放弃了木莎。但木莎当初选择了佩西拉。
木莎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兰尼尔，她选择了佩西拉。
她为什么没有选木莎？她不爱木莎吗？
洛蕾塔一根又一根地拔断了她的头发，那种紧绷到极致然后断裂的声音就像她的神经。
她很希望这个时候瓦乐芮在她身边。
她最开始不认识木莎。木莎出现在她身边的时间太少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她的存在对木莎来说是怎样的伤害。
她靠近木莎，就靠近了痛苦。
她也想过，如果木莎能够像她身边同学的母亲那样，她会有多幸福。
可那很自私。
她想，如果木莎不爱她，那她也不爱木莎。但是她是个小孩子，她会下意识地学着身边大人的举动。
瓦乐芮爱木莎，像吃饭喝水一样。她也无意识地学着木莎的举动。
洛蕾塔停止了她的动作。
她意识到，她不是抛弃了木莎选择了大部分雌鹰的未来。她选择的是瓦乐芮。
她还放不下瓦乐芮，她想要留住瓦乐芮，她想成为瓦乐芮。
如果现在成为吉迪的是瓦乐芮，瓦乐芮一定不会抱怨，她会咬着牙当国王，然后拯救那些曾经和她一样不得不妥协的雌鹰们。
但如果瓦乐芮活着，瓦乐芮一定会心疼地抱住她，告诉她不要强撑，这很危险，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要她回家。
她真的很想念瓦乐芮。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和瓦乐芮说。瓦乐芮现在睡在哪里呢？她那几次和木莎的短暂相处里，她和木莎都不会特意提起瓦乐芮，她现在也不知道瓦乐芮应该葬在哪里。
洛蕾塔怔怔地想着，直到笨重的撞门声让她回神。
洛蕾塔知道那是雅琳休。
她还来不及收拾那一团团散落的发丝，雅琳休就抱着一摞文件，用后背撞开门进来了。
雅琳休刚才在和涅多桉谈判。
今天国王已经被下了诅咒，他活不过这个月结束。这样洛蕾塔成为国王，就可以签订休战协议，然后和弗朗彻共治兰尼尔。
涅多桉的语气很平静。
“如果国王死了，那为什么还要让木莎的女儿成为国王？顶着一个雄鹰的身份被困在皇宫里，她会痛苦一辈子。百年之后没人知道她的功绩，名垂青史的只会是吉迪。
而且，弗朗彻开启计划不是为了和别人共同治理国家的，她该是唯一的国王。她理应掌控整个兰尼尔。”
“可是，短时间之内，弗朗彻做不到。”
雅琳休不觉得洛蕾塔没有成为国王的能力，它也不是不信任弗朗彻，它对兰尼尔的情况没有那么在乎。只要它的家人和朋友安全，这个世界碎掉了都没有关系。
它非常冷静地分析着兰尼尔现在的局势。如果弗朗彻想要获得全部兰尼尔，那她只能动用武力。以弗特苏为中心，现在属于国王的那一半领土，是非常保守并且难以攻克的。
如果国王死亡，洛蕾塔没有能够服众的政绩，她很快就会成为傀儡，兰尼尔会乱起来，弗朗彻要面对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多。
雅琳休把这些摊开来和涅多桉说着，涅多桉没有坚持她原来的看法，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她要问问弗朗彻，明天再给它答复。
雅琳休觉得，按照弗朗彻的性格，她会同意的。弗朗彻掀起战争的初衷是为了让兰尼尔的雌鹰过得更好，成为国王是她的手段，不是她的终极目标。
但是野心是不可控的。
野心这个东西只会繁殖，不会自动削减。
雅琳休没有想很久，它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它今天联系了“反禁飞令”的组织者梵特斯，还有洛蕾塔的父亲弗莱彻·亚恒。
它不会让洛蕾塔被所有势力敌视，它会为洛蕾塔找到盟友。如果十几年后兰尼尔能够变得平等，那洛蕾塔选择恢复身份也不会引起很强烈的反对声。
它的工作很多，它在教洛蕾塔怎么独立处理这一切，它不会永远留在兰尼尔，它的家长们也不会。
它像平常那样走进洛蕾塔的房间里时，它直接看到了洛蕾塔身边散落的头发。不止如此，洛蕾塔的手指上还缠着很多根头发，像伴生藤一样紧紧吸附着。
雅琳休放下它手里的文件，走到洛蕾塔身边。
“其实，如果想要让发型更加像吉迪，有很多其他方便的办法。”
洛蕾塔以为雅琳休要安慰她，但雅琳休把这一切揭过了，维护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洛蕾塔向来都不坦率。她看着雅琳休，羞耻感和愤怒一同出现。
她张口，想要像原来那样说出刺人的话。
她想要开口的那个瞬间，她看着雅琳休疲惫的神情和眼睛里对她的担忧，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一直向雅琳休发脾气……因为她知道雅琳休不会离开，她知道雅琳休很聪明，雅琳休知道她只是太难过、太累了。
可是雅琳休不累吗？雅琳休没有压力吗？雅琳休是为了她留下的，雅琳休也没有必要一直承受她的坏脾气。
但是，瓦乐芮就这样包容了她的一切，承受她的坏脾气。她的第一个朋友是瓦乐芮。
洛蕾塔咬住了唇。
“雅琳休，我可能生病了。”
雅琳休坐在洛蕾塔身边，它叹了口气，抱住了洛蕾塔。
“抱歉，洛蕾塔，我没有意识到。”
因为洛蕾塔一直表现得很镇定，她拼命地学习，像是把压力都发泄出去了。
雅琳休没想到洛蕾塔只是在伪装。洛蕾塔并没有接受目前发生的一切，她只是停不下来，她没有其他选择。但好在最起码洛蕾塔没有睡眠问题。
最后，洛蕾塔沉沉睡着，脸颊上都是泪痕。
雅琳休确认洛蕾塔不会做噩梦，然后它走出房间，迎面碰到了刚回来的费莓欧。
费莓欧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刚从外面回来。佩西拉……她醒了，但是她活不过明天了。那个疗愈师说的。木莎一直在佩西拉身边守着，佩西拉醒了之后也不肯和木莎说话，我真是不明白——
算了。这里是兰尼尔，有什么是正常的。”
费莓欧转了转脖颈，她问雅琳休今天都干了什么。
雅琳休想了想。
“……和弗特苏的贵族们打交道，和涅多桉谈判，统计了目前国王领地内各个城市的管理者，和‘反禁飞令’的组织者谈了一笔生意，恐吓了一下弗莱彻·亚恒。”
“弗莱彻·亚恒是谁？”
“洛蕾塔的父亲。”
“哦——啊？”
费莓欧不太明白雅琳休想要做什么，但是她现在也不想问了。
她累得不想思考。
“我现在开始想念在学校里的日子了。不知道阿尔泰尔在干什么。兰尼尔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很快了。费莓欧，我明天可能没有时间回到皇宫，拜托你给洛蕾塔找个心理治疗师。”
雅琳休的话沉沉地坠在地上。
费莓欧抿唇。她从雅琳休的话里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她意识到明天会发生很多事。
“雅琳休，需要我做什么吗？”
雅琳休摇头。
“如果顺利的话，事情可以和平解决。”
费莓欧对和平不感兴趣，但是在接触到真实的死亡之后，她觉得和平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又想起来一件事。
“国王什么时候死？”
“明天或者后天。”
“他凭什么比佩西拉活得更久？”
“因为佩西拉吞了药。”
“啊？”
费莓欧不理解。她皱起了眉。
“为什么啊？她讨厌木莎？不想活着？我始终都搞不懂她为什么不见木莎，她有很多机会可以偷偷找木莎说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真的背叛了木莎，那她就让木莎彻底死心，如果她没背叛，她就说啊？
反反复复，黏黏糊糊，她活得不开心，木莎也一直很痛苦。连带着洛蕾塔也很压抑。兰尼尔真是一个奇怪扭曲的国家，我真是讨厌死这里了。”
实际上，雅琳休也不明白横亘在木莎和佩西拉之间的到底是什么。
雅琳休接受到的爱都是直接而明显的，它不会觉得患得患失。如果有误会，澄清就好，如果有问题，就要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而且它确信当年无论发生什么，木莎都会原谅佩西拉。
所以即使背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要那么坚持地避免见面，什么都不说，像苦行僧一样压抑着自己，也伤害着木莎。
雅琳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佩西拉的确恨着木莎，但不是百分百的恨。在那浓烈的恨意里，还有一些爱，一些期待。
所以才会胶着到现在。
说起来，木莎真的很执拗，洛蕾塔也是。洛蕾塔很像木莎。如果木莎也很像佩西拉，那这一切或许本就是无可避免的。
在许多命运悲剧中，发挥主要作用的是性格。
雅琳休没有办法改变这样的悲剧，它觉得没人能够改变佩西拉，就像木莎始终都没有后悔回兰尼尔一样。但好在，它能让洛蕾塔不那么痛苦。
只是明天，木莎一定会抽筋拔骨地痛。
佩西拉的死亡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雅琳休披上了外套。
费莓欧直起身问雅琳休要去哪里。
“庄园。我去找休特和艾尔利特，我需要他们的帮助。”
……
蛛姀和诺尔维雅在这个混沌的夜里寻找着去弗特苏的路。
寒意来势汹汹，风在凶狠地嚎叫着。
现在已经是冬季了。
“蛛姀，这两天兰尼尔可能会下雪呢。”
“很适合埋尸体。”
蛛姀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她最近在特伦塞丹待的太安稳了，安稳到她根本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她是为了帮菲阿娜看管珐兰坎才去的特伦塞丹。但开战之后珐兰坎表现得特别谨慎，她一改之前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庇护的雌鹰们。
珐兰坎并不是完全的粗俗无知，她很会审时度势，她在弗特观察的那些让她快速成长着。
蛛姀本来想离开，但珐兰坎求她不要走，说特伦塞丹需要她。
珐兰坎求人的姿态并不谦卑，她咬着烟，说着那些肉麻话，眼神紧紧盯着她。这对于珐兰坎来说，就是最明显的乞求了。
蛛姀一直不怎么喜欢珐兰坎。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最终真的没有离开。她就一直在特伦塞丹，直到今晚休特说雅琳休需要她们。
诺尔维雅来找她，现在她们一起前往弗特苏。
蛛姀在特伦塞丹，消息接收得并不及时。她并不知道雅琳休在谋划着什么，她只知道雅琳休在皇宫里。
蛛姀问诺尔维雅知不知道雅琳休需要她们做什么。
诺尔维雅看着天空上盘桓着的鹰族。她不知道雅琳休的具体想法，但是她知道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她会想出什么样的计划。
“蛛姀，我想，明天我们可能要维持秩序，或是打破秩序。”
明天之后，或许在国王的领地上空盘桓的，不只是雄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