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奥不理解艾琳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她更不理解艾琳为什么可以接受被自己的母亲恨着。她想了很久，都没有把伊莎娜的那个字条给伊莎娜的女儿，她知道那是个利器，如果能够在合适的时机拿出来，那会给艾琳·珂戎带来重创。
但是她不想那么做。她也不是觉得那样很卑劣。伊莎娜总说她太过光明磊落，根本不适合做政客。不是的，伊莎娜的那些手段她也会用，但她不想用，最起码不会用在伊莎娜的女儿身上。
只是，谁知道以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反复地看着伊莎娜留下的，她从肮脏的垃圾中翻出的破碎的纸块。她找得很仔细，她一点一点拼着，找出伊莎娜的话。
她对伊莎娜的字迹很熟悉。
在她拼出“我恨她，她剥夺了我的未来，我不甘心”这句话时，她的手颤抖了很久。
这才是她认识的伊莎娜。
那个为了孩子献祭自己，觉得孩子会做得比自己更好的，伟大的母亲，不是她熟悉的敌人。
在和伊莎娜的对局里，她不战而胜。
她不高兴。她已经很久没有高兴过了。有时候她会坐时间很长的法阵，从瑞纳德到瑈幽。她在瑈幽王都的街头慢慢地走，她总会想起曾经的日子。那时候她和伊莎娜都野心勃勃，彼此毫不相让，伊莎娜把瑈幽建设得很好，伊莎娜会邀请她来瑈幽看她的政绩。
那是无声的炫耀，伊莎娜朝她挑眉，她气得回瑞纳德连夜写法案。
她找不回曾经那样的拼劲了。她不知道是哪里出现的问题，可能因为没有敌人在前面嘲笑她，并且瑞纳德和瑈幽都在走下坡路。
她见过艾琳。
她很轻易就能认出艾琳，伊莎娜的女儿长着和一张和伊莎娜很像的脸。在瑈幽王都的街头上，她下意识地落荒而逃。
这种逃避让她自己很恼怒，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或许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做，她才会无法面对。
她很恼怒，这种恼怒在长久静默的时间中逐渐变成了恨。
她恨伊莎娜，恨艾琳·珂戎——也恨自己不争气。但当艾琳·珂戎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她把那张伊莎娜诉说着不甘的字条藏了起来，她知道话语也可以像利剑一样，刺出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自己都弄不清这到底算什么。
她看着那张和伊莎娜很像的脸，擦了擦脸上无用的水珠。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在瑈幽，‘艾琳’代表着神圣和平。她希望你能信仰兽神，给瑈幽带来和平。”
“真的吗？琴奥阿姨，你读过妈妈留下来的笔记，对吗？”
“当然。”
艾琳笑了一下。
“那在瑞纳德，‘艾琳’代表着什么呢？”
“柔顺贤淑。伊莎娜不可能希望你变得柔顺贤淑。”
艾琳点头。
“是的，妈妈不会这样……琴奥阿姨，妈妈是一个对朋友特别好的灰狼吗？”
“我怎么知道？我和伊莎娜不是朋友。但是她说过，她会和朋友进行利益交换，她经常会送她的朋友一些礼物。她对待朋友像对待下属，她把朋友对她的情感需求都折成了钱。所以也算好吧。
但她吝啬付出自己的情感。她把所有感情都当成利益计算，她说她的情感非常珍贵，我一直都觉得她不爱卜拉辛·瑈幽，但她能让卜拉辛·瑈幽爱她……那么廉价的爱，最后害死了她。”
“是啊。”
艾琳垂下头。
“琴奥阿姨，艾琳珂戎连在一起，在瑞纳德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不是个词语。”
艾琳低头沉思。
“琴奥阿姨，您有姓氏吗？”
“没有。”
艾琳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起头，血红的眸子像晃动的草莓布丁。
“琴奥阿姨，妈妈在日记里说，您特别擅长说古兽语——只有这一项她比不过您。琴奥阿姨，古兽语里的‘艾琳’有什么含义？”
琴奥下意识搜寻着过去她精通的古兽语，“艾琳”这个词语的读音有很多种解释。但是她为什么这么问？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琴奥忽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之前，伊莎娜在兰尼尔也问过她的姓氏。
那时候伊莎娜已经是王妃了。伊莎娜问她的姓氏是什么，她以为伊莎娜在炫耀她能姓瑈幽。
她忘记她是怎么回答的了。她只记得她的语气很恶劣，而伊莎娜看着她，平静地挑破了她的伪装。
“我不是在炫耀。我不想改姓瑈幽。但我原本也没有姓氏，我是平民。我需要挑选一个姓氏来拒绝——你觉得‘珂戎’怎么样？‘珂戎’在古兽语中的意思是‘王座继承人’。”
“太明显了吧？如果国王懂古兽语，或者其他皇室成员知道，你怎么办？”
“他们不会学习这么复杂晦涩的语言。即使他们知道，我也可以解释。”
“你要是姓‘珂戎’，那我就姓‘莫纳迟’。”
莫纳迟在古兽语中是“国王”的意思。
她觉得她赢下一局。因此，伊莎娜后续的反应在她的记忆里变得格外模糊。
她隐约知道艾琳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古兽语中有许多意义很复杂的词，比如说“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缕光”、“灵感出现时心脏的震颤”、“有清醒的意识但还是会做出疯狂举动的人”……
琴奥闭上了眼睛。
尽管她已经很久不复习古兽语了，但她依旧能够快速地定义一个单词。
——“艾琳莫纳迟”的意思是，“给至交好友指引方向的星星”。
她深呼吸着，她都明白了。她怎么没发现？她明明也看了那些笔记很多次。
伊莎娜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不是敌人吗？那些争斗、那些不服气的对抗、那些无论做什么都要比出个高下的过去……
难道她会觉得很荣幸吗？伊莎娜给她的朋友们礼物，都是给实际的东西，伊莎娜给了她什么？给了她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给了她孤独和恐惧，给了她愧疚，和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孩子，而她的礼物就是这个孩子的名字！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琴奥阿姨，您好像明白了什么。在古兽语里，我的名字，加上您的姓氏，那个词语代表着什么呢？”
艾琳轻轻问着。她知道她的名字不会让她的母亲这么认真地向琴奥强调。伊莎娜不是注重形式的灰狼。
艾琳知道这对琴奥来说一定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给朋友指引方向的星星。”
琴奥木着脸，没什么表情。
艾琳若有所思。
“这样呀。”
“这没有任何意义。”
琴奥的语气很硬。她不看艾琳，但手攥得很紧。
艾琳坐在琴奥身边，她感受到了琴奥的体温。
“有的，琴奥阿姨。我的妈妈，她是一个把感情当成利益用的灰狼。她对你投入了感情，她记得所有与你有关的事情——您的姓氏，那是很私密的谈话对吧？您最开始没有想起来，那应该是非常平常的，您自己都不太记得清的片段。
可是妈妈觉得你一定会懂。她在告诉你，琴奥阿姨，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是敌人，但更是朋友。”
琴奥转头，怔怔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琴奥紧紧抱住艾琳，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手臂收的很紧。
艾琳垂眸，她回抱住琴奥。这是妈妈在意的朋友，而她是“给朋友指引方向的星星”。妈妈是不是从兽神那里看到了未来呢？
她并不知道琴奥的姓氏是什么，她在来之前也不知道妈妈想要对琴奥表达什么。但妈妈的话预见了她要做的事情。
她的确，想要为琴奥提供一个选择。
“琴奥阿姨，妈妈相信您，您也相信妈妈，是吗？”
琴奥不住地点头。她不能开口，一旦开口，她的哽咽就掩盖不住。
艾琳感觉到了琴奥的动作，她微微眯着眼睛。
“那琴奥阿姨，您相不相信，我会是妈妈的荣耀，我会比她做得更好？”
琴奥依旧点头。
“琴奥阿姨，瑞纳德可以和瑈幽共同发展的。”
琴奥不懂了，她结束这个湿漉漉的拥抱，冷静地看着艾琳。
“我不可能叛国。”
“不是这样的，琴奥阿姨，瑞纳德发展起来对瑈幽也有好处，只是我们需要达成协议。您知道瑞纳德在走下坡路不是吗？瑞纳德的政治环境很糟糕。”
“你想要干什么？”
“琴奥阿姨，瑞纳德的国民也开始对兽神产生了怀疑不是吗？您也不相信兽神。如果信仰兽神的国度里有圣女，那不信仰兽神的兽人国家里也该有相对应的存在。
我们可以组成一个联盟。不信仰兽神是有惩罚的，但是如果我们聚集在一起，惩罚不会那么重，不是吗？
琴奥阿姨，我可以帮助你整肃瑞纳德的政治环境，让瑞纳德的国民能够拥有更好的生活，我不会参与你们的内政，但我需要你们的支持。在和信仰兽神的国家进行对抗的时候，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具体的协议内容我还没有整理好，但琴奥阿姨，不是盟友，就只能是仇敌了。”
琴奥看着艾琳，她第一次感觉艾琳和伊莎娜是不像的。艾琳要比伊莎娜更加疯狂。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呀。琴奥阿姨，世界在动荡，我不会毫无准备地去迎接一场可能让我惨败的战争。”
“瑞纳德是你唯一的结盟对象吗？”
“当然不是啦。琴奥阿姨，瑈幽和瑞纳德加在一起也不够强大。羽蛇族的聚集地、翼龙的国度、耶弗森、兰尼尔、提泰格……所有开始不信仰兽神的国家，我都会去接触，然后邀请这些国家的掌权者加入我。”
“你确定明白你在做什么？”
“琴奥阿姨，我是艾琳·珂戎。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毕竟，我的妈妈已经肯定了我的价值，不是吗？”
琴奥无法反驳。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擦了擦脸，眼神坚定。
“准备好协议，在协议内容没有明确之前，我不会和你谈。”
……
“我们今天来谈一谈返祖科进行攻击的两种基础方法……”
台上是木莎。
返祖科院的公开课支持旁听，蛛姀坐在第一排。
蛛姀面无表情地看着木莎，然后在木莎讲完第一句话之后开始鼓掌。
蛛姀没看到艾琳。
她在上学前把木莎老师今天会讲公开课这件事发在了他们小队的群聊里。艾尔利特和菲阿娜有课不能过来，休特说他会来，但他的课拖堂了，他只能听下半场。杜库今天没有课，他已经出发去了提泰格。
诺尔维雅始终没有回复。休特说诺尔维雅在睡觉……这个时间，诺尔维雅不是有课吗？
蛛姀没想到诺尔维雅会尝试在课堂上睡觉。她也没想到艾琳会迟到。
她清楚地看到木莎老师的动作比平常更加迟缓。
木莎在紧张。
但很快，木莎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好像她的紧张从来就没出现过。
上半场顺利结束，木莎想要走到蛛姀身边，但旁听的贵族和其他学院的老师们围住了她。
兽勇士的前候选者，这个身份在兰尼尔之外也备受欢迎。
蛛姀看到了刚下课匆忙过来的休特和姗姗来迟的艾琳。
她朝他们挥了挥手。
“上半场结束了，还可以吧。木莎在被人围着。艾琳，你去瑞纳德拿到什么了？”
艾琳擦了擦汗，朝蛛姀笑了一下。
“拿到了没有妥协的妈妈，还有合作机会。”
蛛姀皱眉。她没太听懂艾琳在说什么。
她给艾琳和休特留了位置，但休特走进围着木莎的人群，蛛姀知道休特在给木莎介绍值得交往的贵族。
艾琳坐在她身边，环顾四周，和几个返祖科打了招呼，然后她有些疑惑地收回目光，悄声问蛛姀。
“玛妈已经走了吗？返祖科院的公开课需要玛妈在场的。”
“她不在。玛缇雅说要过来了？”
“她说她尽量，她最近有事要忙。”
“她一直都忙。”
“是哦。不过，玛妈可能也是故意不来的吧，兽勇士的前候选者和兽勇士在同一个教室里，那肯定会很尴尬啦。玛妈应该也知道木莎老师接下这个工作是想要拓展人脉。她有不出现的理由。
但是我还是好想她。”
蛛姀靠着椅子，她看着艾琳有些难过的表情，拍了拍她的头。
“下个月就能看到玛缇雅了。学院联赛需要玛缇雅维持秩序。”
“是喔。希望学院联赛顺利进行！少给玛妈添麻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