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尼尔的夜晚会有翅膀震动的声音。
珊娜的房屋听不见海浪声，诺尔维雅拿着联络器问休特明天从哪里回学院。
休特暂时没有回复，诺尔维雅给菲阿娜发起了通讯。菲阿娜也没有回应。
诺尔维雅微微皱起眉头。特伦塞丹发生什么了？她在两个小时前给菲阿娜发消息的时候都还很正常。
外面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兰尼尔的深秋和春天在弗朗西没有明显的边界，大海的气息渲染着天空，仿佛天本来就该如此冷峻。
但是珊娜的房子里很暖和。诺尔维雅披着外套，她闻到了房间里旧报纸的味道。
干燥的，堆叠在一起，陈旧的味道。
诺尔维雅轻轻打开了门。
她以为是杜库或是艾尔利特，但她看到了珊娜。
她本来担心杜库在陌生的环境会睡不着，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买了安神香，但杜库没有拿。
杜库的眼睛很清透。他看着安神香，又专注地看着她。
“我能睡着。”
杜库认真地说着，慢慢地弯了下眼睛。他脸上的红痕也随着动了一下，像被染上色的蛛网。
在杜库摘下面罩之后，他的通用语似乎也好了很多。
“诺尔维雅。”
杜库叫她的名字，没有停顿。
“你和艾尔利特都在。我睡得着。”
诺尔维雅顿了一下，然后她低头，收起安神香，笑了起来。
“好。但是不要勉强自己。”
“你也是。”
诺尔维雅微愣。
杜库重复着。
“你也是。不要，勉强自己。”
诺尔维雅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她再次抬头时，发现杜库还在等着她回答。
杜库对他的队友们有着绝对的耐心，就像每次他的队友们都会等着他思考然后得出答案那样，他也会等待。这种等待让他觉得幸福。
诺尔维雅抿着唇，她的声音犹疑着，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难过。
“……杜库，如果战争发生——”
“我会保护你，保护大家。”
杜库感知到了诺尔维雅的痛苦，他急急地回答着。
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着。
“也保护我自己。”
“杜库，如果大家都会走向死亡，而你有拯救大家的能力，但是代价是你的死亡。即使这样，杜库，我仍旧希望你保护好自己，我希望你活着。你能答应我么？”
诺尔维雅的问题对于杜库来说是无法回答的。
他低下了头，微微点了点，但明显是谎言。
“或者，我们一起迎向我们的结局。”
诺尔维雅的声音愈发轻了起来，薄薄的像雨后的第一缕光。
杜库点头的动作幅度大了一点，但是他没有抬起头。这依然是谎言。
诺尔维雅抬了下头。她的眼睛酸涩。她用力地喘了口气，然后才继续问杜库。
“杜库，可以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么？”
杜库的声音有些闷。
“我不，知道。如果我有，能力。我想要保护你们。代价，我愿意承受。无论，是什么代价。我知道，你们会难过。但是，我有能力……我有能力，我就要保护你们。
对不起。”
“杜库。”
诺尔维雅抿着唇。有些答案她早已知晓，但每次真正听到时，她还是会觉得痛苦。痛苦又庆幸。
她所爱的每一个人，在面临选择时都会和她做出同样的决定。但是，只有她需要经受这样的挣扎。
“杜库，对不起。”
“为什么？”
杜库抬起了头。他很困惑。
诺尔维雅没有给出她的回答。此刻无论她回答什么，都只是谎言。而真相是不能被泄露的。
诺尔维雅和杜库说了晚安，她走到走廊拐角，看到了靠在墙上的艾尔利特。
诺尔维雅叹气。
“怎么总是偷听别人的谈话？”
“哪儿有别人？你和杜库的谈话我不能听？我要是问你你会不告诉我吗？你不告诉我杜库也会告诉我，我直接听了还省得你们再转述。我多贴心啊。
还有，你问杜库那个问题是怎么回事？你和休特不会背着我们商量了什么东西吧？”
艾尔利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涌了出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诺尔维雅，试图看出她和休特究竟研究出了什么计谋。
诺尔维雅把问题抛回给艾尔利特。
“刚才问杜库的问题，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当然会保护好自己了。我要是受伤了，这可是世界的损失。而且你们肯定要担心我……但是话说回来，你们要都消失了，谁来担心我？
大家一起死没什么不好的。”
艾尔利特信誓旦旦地说着，诺尔维雅看着他。
“真的么？”
“当然了，就算我有保护你们的能力，凭什么让我自己牺牲，你们都得陪我，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艾尔利特撇嘴，理所当然地说着。
诺尔维雅太了解艾尔利特。她熟悉艾尔利特说谎的神态，他表现得越漫不经心，他就越在意。
“艾尔利特，你知道我看得出你什么时候在说谎，对么？”
艾尔利特沉默了下来。他抱臂歪头靠在墙壁上，灯光昏黄，照在魅魔的脸上如同一层纱。
魅魔在夜晚漂亮的像伊甸园的禁果，具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诺尔维雅，看着你们在我之前死，我做不到。”
艾尔利特挑了下眉。
“我相信你们。你们会千方百计地拯救我，找到我，会在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想着我。所以我会先救你们。如果我有能力，我会救你们，这根本不需要思考。但你们也会想办法复活我的。”
艾尔利特淡淡地说着，绿眸透着一股狠意。
“诺尔维雅，我不信你的答案和我不一样。你都不用问菲阿娜她们。我们的回答一定都是一样的。蛛姀嘴硬，但真到了那种时候，她不会有一点犹豫。
诺尔维雅，我才不和你们一起死。我要是能救你们，我才不会窝囊地看着你们死。所以我的回答是，不可能，你死心吧。我要是有能保护你们的能力，死亡这个代价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阻止不了我。”
诺尔维雅什么都没说。她定定地看着艾尔利特，然后笑了出来。
“艾尔利特，我不会阻止你，因为我的答案和你是一样的。”
……
因为杜库和艾尔利特的回答，诺尔维雅打开门时以为发出声音的是他们。
但诺尔维雅看清了，那是珊娜。
珊娜拿着蜡烛，微弱的火光安静地跳跃，她缓慢地走着，步伐迈的很小。
诺尔维雅迟疑了一下，她弄出了声响，让珊娜知道是她，然后才走过去，不至于让珊娜感到惊慌。
“……您在找什么吗？”
诺尔维雅走近珊娜，压低了声音问她。
珊娜早就听到了声音，她没有回头。
“孩子，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啊？你们来我高兴，我出来走走。回去吧。”
“好的。珊娜，我可以用我的水系魔法陪您吗？”
珊娜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她叹了口气。
“诺尔维雅，艾尔利特那孩子说得都没错。我向来讨厌被同情，但是我不讨厌你。”
珊娜把蜡烛拿远了一点，然后侧了下头。
“我在找我的眼睛。弗朗西的领主，她说我的眼睛能再看到东西。但是啊，我活了这么多年，我什么不知道啊。有些东西坏了就是坏了，再修也不能是当年那个样儿。
但是今天，我和艾尔利特谈了笔生意。这生意需要好眼神，生意做得好，我就能早些换个在海边的房子，我还想看看海……我也想看看你们。”
在黑暗中，珊娜眼皮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的眼睛浑浊，的确显得可怖。
诺尔维雅看着珊娜，她早就在艾尔利特的描述里认识了珊娜，她觉得珊娜和艾尔利特相像，不是因为说话的方式，是因为珊娜那别扭的、想要极力掩饰的柔软。
“珊娜，你看到什么了吗？”
诺尔维雅没有珊娜预想中的反应，她太平静，平静到让珊娜彻底转过头，试探地拿着蜡烛靠近自己，照亮自己的面容。在感受到下巴上的热意前，冰凉的液体先阻止了火焰。
是水系魔法。
“珊娜，我不觉得你的样子很可怕。”
珊娜听到这样的话，她啧了一声。
“可惜了。漆黑的屋子，瞎了的老婆子，摇曳的烛火……我以为这能让你尖叫。”
“您要是能说出我的发色，我才要尖叫。”
诺尔维雅淡定地说着，然后下一秒。
珊娜哼了一声。
“白色的。”
诺尔维雅一愣，然后她反应了过来。
“珊娜，作弊不算数。艾尔利特和你说的？”
珊娜摇头，摆了摆手。
“可不是艾尔利特说的。
杜库说的。我问了你们都长什么样儿。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外国人，你们五颜六色的，听起来像我之前买的混合装的糖粒。”
“珊娜，快点好起来，看看我们这些糖粒长什么样子吧。”
“放心，我会配合医师的。我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
“我很期待，珊娜。”
“睡觉去吧孩子，不用管我。你不是魔法师吗，把你的水系魔法留给我一点儿，怎么样？”
“好的。珊娜，晚安。”
诺尔维雅从善如流地应着，然后在她打开房门前，她听到了珊娜对她说的话，像在恶作剧。
“……我原来以为你的头发是颜料那种白。原来是月亮那种白唷。”
诺尔维雅豁然转身。
珊娜看着她，眼睛不适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说不上轻松，但她得逞地笑着。
“没想到吧？”
诺尔维雅的确没想到。她以为珊娜的视力没有恢复，但现在看来，珊娜为自己留了余地。她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视力。
她笑了一下。
“珊娜，需要我尖叫么？”
珊娜想了下，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用，等我能说出你的眼睛是哪种蓝，那时候再说。杜库那孩子说你的眼睛是大海的颜色，我喜欢大海。”
珊娜朝诺尔维雅的方向举了举蜡烛。
“睡吧。我还要再看一会儿——看看月亮，看看蜡烛，看看我的未来。
晚安，诺尔维雅，明早吃烤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