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她把那些去兰尼尔学习的兽人们的名字记了下来,但她知道现在找到这些兽人是有难度的,而且她的母亲未必有相熟的朋友。
即使她不敢触碰有关母亲的事情,但她觉得她的母亲不会轻易相信其他返祖科,母亲的朋友应该很少。
如果母亲真的有朋友,那一定是挚友。
如果是挚友……那她作为母亲的女儿,是令母亲的挚友厌恶乃至无视的存在吗?
不敢深思,不能细想。
艾琳拿着奥忒凯丝特查出来的一些兽人的住址,她觉得这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她大概能够在这个过程里一点一点拼凑出母亲的样子,然后她能够慢慢接受、慢慢释怀,然后拥抱那个真实的母亲。
她对很多事情都有溢出来的勇气。比如参加比赛、拯救雌鹰、成为领主,最后成为国王。
但是怎么能坦荡地面对母亲呢?她的出生原本就带着罪孽,母亲为了她付出了生命,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她欠了母亲那么多,她有那么多的疑惑,那么多的委屈需要诉说。
她做得不好。
在她之前的生活里,她做得不够好。她恨着很多东西,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选择让她活下来。她不怎么爱这个世界,她玩弄着丑陋而廉价的人性和情欲,她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渴求,她假装自己不是不被爱,她不需要爱。
那时候,她以为母亲都是同一个样子。她唯一获得的爱来自于已经没有转世的母亲,她的存在是母亲爱她的证明。
所以她很任性。有爱才能任性,这是她在皇宫里看她的异母弟弟的举动悟出来的道理。
她的任性体现在对生命的荒废上。拯救自己好痛苦,她任由自己嘲弄着这个灰暗的世界,然后让自己被绝望腐蚀。
可悲的是,她的这种任性都是对自己的惩罚,她的母亲那么好,那么厉害,却因为她死了,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包括她的父亲。
明明有些人知道真相,明明母亲的死亡不是她造成的,却没有人告诉她。连她的父亲都在粉饰太平,因为对自己弟弟万丹的愧疚,他用缄默来应对自己的女儿。
好恶心。
艾琳觉得,自己像掉进了泥潭里。母亲像一团线,把她束缚进一个不可解的困境里。
然而,她和母亲都没做错什么,母亲死亡,她在这个无人爱她的国家里独自挣扎很久。她躲避着叔父的骚扰,怀着巨大的负罪感,顶着不好听的名声,在无人爱她的家里当透明灰狼,用乖巧的外表做出麻烦的举动,好像这样就能麻痹自己。
为什么没人来帮她。为什么母亲不能帮她。
她在无数个雷声轰鸣的夜里紧紧地抱住自己,反复告诉自己母亲爱她,如果母亲在这里,母亲一定会在她身边,为她梳开打结的头发,温柔地抱住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她的灵魂里始终嵌着一种不安全感。
但她的不安全感逐渐被抚慰。因为有人在她身后说“你可以后退”,所以她有一往无前的信心,她可以慢慢让自己虚弱的精神凝实起来,她开始不再害怕去拥抱爱。
她像蜗牛一样伸出触角,去碰她之前不敢具象化的母亲。她逐渐了解到,母亲也是有多种多样的,母亲未必一定爱她的孩子,这并不是亘古不变的定理。
她开始思考,她的母亲爱她吗?
一定是爱她的。母亲为她献祭了生命,她活着就是被爱的证明。
然而,后来发现的许多证据让她失去了信心。母亲爱许多东西,她不一定排在第一。
其实,如果母亲爱她也很奇怪不是吗?
她在母亲的身体里时,她是一个可恶的寄生者,她让母亲变得虚弱、被动,让万丹得到了可乘之机……她的父亲卜拉辛还是个软弱的废物。
她当时没有自己的思想,她甚至不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母亲凭什么爱她?母亲为什么会爱一个陌生的存在?
她的母亲是一个理智的、有手段、有野心的政治家,母亲不爱她才是正常的。
那母亲怎样才会爱她呢?她现在做的事情符合母亲的期待吗?母亲有没有,对她失望呢?
她永远无法开启这样的对话。她得不到确定的答案。母亲像她身上腐烂的伤口,她一碰就疼,让她的灵魂蜷缩打滚。
但她真的很想知道。她想知道她的母亲有多优秀,她是否能超越母亲,她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灰狼,如果母亲还在,母亲会对她说什么话……
所以她去了兰尼尔的藏书室。她抄录下了那些可能认识母亲的兽人们的名字。
母亲会不会提到她?她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吗?母亲对她有怎样的期望?母亲……会不会恨她?
如果母亲喜欢写日记,那母亲会不会在日记里写下她想要达成的目标?她能不能代替母亲完成她的愿望?
艾琳捏着奥忒凯丝特查出来的一些家庭住址,她汗津津地看着那些陌生的地方,觉得胃部抽痛。她觉得这会是很繁琐的过程,或许这个月结束她都不能找到母亲的朋友……或许母亲的朋友已经去世了,或许母亲根本就没把她的东西留下来。
这样一想,她的紧张消退了许多。她随便选了一个离瑈幽最近的国家。
那是狐族的聚集地瑞纳德。
她的第一块领地万德蓝曾经是瑞纳德的首都。现在万德蓝走上了正轨,她的重心转移到了首都,但她的领主府还在万德蓝。
她选的那个兽人叫琴奥。琴奥现在住在瑞纳德的新首都瑞铂斯,她是瑞纳德的皇室顾问。
艾琳提前跟琴奥打了招呼,她以为琴奥不会答应,她已经做了后续的准备,但琴奥很利落地答应了她。
琴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约她到一个隐蔽的小木屋里见面。
艾琳想,或许琴奥是觉得她不怀好意——毕竟瑈幽曾经吞并了瑞纳德的首都万德蓝。她作为万德蓝的领主约见瑞纳德的皇室顾问,无论怎么想都很奇怪。
而琴奥也很不谨慎。
但当艾琳提着见面礼来到琴奥给她的地址后,她推开门,看到了一个面容严肃,眼睛凌厉的狐族兽人。
琴奥的第一句话就定住了她。
琴奥说,“你长得不像伊莎娜。”
……
琴奥不是伊莎娜·珂戎的朋友。
琴奥面无表情地看着艾琳,问她知不知道当年的事。
“你的出生,伊莎娜的死亡,你都知道什么?你有仔细察看你的领主府吗?我给过你提示。”
“我知道一切。那张照片是您……”
“伊莎娜给我的。她托人把这张照片给我的时候我随手扔了。我以为她是来炫耀她的孩子有多好看——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灰狼幼崽,你长得和我们狐狸幼崽也没什么两样。没什么稀奇的。”
琴奥的话带着瑞铂斯的口音,听起来好像打着卷。
艾琳没想到她见到的第一个兽人就是妈妈的朋友,她的话断断续续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琴奥阿姨……您是我的母亲伊莎娜·珂戎的朋友……”
“不是。别搞错了,艾琳·珂戎。你母亲和我不是朋友,我们是敌人。
本身我就和她不对付。我是瑞纳德的狐族兽人,她来自瑈幽,是个最典型的灰狼。我们在去兰尼尔之前就认识。在万德蓝,我们看上了同一本书。那本书讲的是瑞纳德和瑈幽这两个国家的历史渊源。
我们争了许久,最后她让给我了,她非常会做那种令狐恶心的事情,她是那种最强硬最狡猾最无耻的政客。
她不该选一个皇室废物来快速得到参政的权力。那个废物拖垮了她。我后来在兰尼尔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王妃了。我经常能听到她的政策实施,但我在瑞纳德做得也很好,她应该也听到过我这个对手的消息。
我先报名去的兰尼尔。她是后去的。我们在兰尼尔也总是争,她也不是总能赢。我们是敌人,一直都是。我们争论、一起做课题、一起抨击兰尼尔,然后先后退学。她总是晚我一步。
我以为我们会在瑞纳德和瑈幽的战争中再相见,但是她有一天告诉我说,她怀孕了。”
琴奥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进艾琳的眼睛里,艾琳攥着手,虽然眼睛刺得发疼,但她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脸上依然是礼貌的微笑。
琴奥稍微对她有所改观。她的目光温和了一些。
“伊莎娜还没准备当母亲。我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想的,她又决定留下你。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们不是朋友,我并不了解她的想法是怎么变得。
总之,她依然雷厉风行地推出了许多政令,我们像以前那样竞争着。然后在你的照片送来的第二天,伊莎娜派人把她所有的日记都给我送了过来,说让我仔细揣摩她是怎么做出了那些伟大的决定。”
琴奥把一些泛黄但没有丝毫破损、甚至没有灰尘的笔记本拿了出来。
“伊莎娜·珂戎是我唯一的敌人。她把日记送过来的时候,我很生气。她先是用照片炫耀她普通的孩子,然后送日记过来羞辱我,我不能理解她怎么忽然失了智。
我烧掉了一些日记,都是她早期如何生存然后求学的历程,非常没有价值。就好像她有多厉害多伟大一样,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她有什么好得意的——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到了兽神的祝福,死的像一场政治作秀。我就明白了,她想假死脱身,她要我看她是怎么反败为胜,然后打败强劲政敌的。这一招很厉害,我的确佩服她。
我没想到她真死了。她的死亡让这场作秀变得非常愚蠢非常没有意义。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那些日记我也没继续烧,或许她想留点儿东西证明她曾经存在,她的思想封印在这些日记里。
很奇怪,她没把她的日记给她的那些朋友。她有很多朋友,有那种问她怎么成为王妃的,有和她一起学习的,有崇拜她当她的尾巴的,她‘朋友’很多。
我是她的敌人。这招倒是很聪明,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敌人,我们一直在竞争,她的日记,她留下来的一些证据,没人会怀疑那些东西其实在我手里。如果我走到了那样的境况,我的选择也会是她。”
琴奥递给艾琳两本日记。
“这两本和你有关。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都拿走,把其他的东西一起拿走。
我和伊莎娜的交情就到这儿了,我能帮她保管东西,但我不会帮你。
你们瑈幽的事情和我没关系,你拿了就走吧。”
琴奥把那些日记抱起来都放在艾琳怀里,她根本没想过艾琳会不会拿得动——似乎她笃定了这样的重量对艾琳来说是可以承受的。
“……琴奥阿姨,您知道我力气很大。”
艾琳捧着那些笔记本,闻到了那种干燥的熏香味道。她抬起头看琴奥,灰色的发丝垂落在脸颊两边。
琴奥看她好一会儿,然后收回了眼神。
“我怎么会知道你力气大不大。谁管你能不能拿得住,又不是我的东西。”
“你知道。”
就像一直在她的房间里,她从来没翻开过的那本《瑈幽当代史》,和夹在书里的那张照片。
“成为领主一定要看《瑈幽当代史》,因为里面有许多可以参考的政策和法令,你把照片放在了那本书里面。你笃定我会成为领主——成为国王。”
艾琳喃喃着,她看着琴奥,觉得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当初奈登在拆解历史真相时,奈登问她知不知道是谁在里面放了照片,她查了很久,一无所获。
因为她查的时间不对。
琴奥也不是不够谨慎,琴奥知道她要来瑞纳德找她,琴奥为今天已经准备了很久。
“琴奥阿姨,这些笔记本我先带走了。我可以再来找你吗?”
艾琳轻声问着。
琴奥拒绝了。
“我不欠你什么,也不欠伊莎娜。你们都离开我的生活。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