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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常岁宁只当是今日荠菜衣锦还乡之事稍有轰动,因而四下皆在传扬,但细听之下,才知她们口中讨论的竟是另一件事。

这件事,要从今日荠菜和曾浣回城之后开始说起。

入城之后,二人先去办了常岁宁交待的差事,去了白记茶楼送信。

从茶楼出来后,荠菜便让曾浣回家探亲去,自己也往家中方向而去。常岁宁让她们在家中歇一晚,待次日晨早再离开和州。

但曾浣私心里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家,去年她不顾家中让她改嫁的提议,坚持要跟随常岁宁从军,为此几乎与家中决裂。她的亲生母亲甚至说,只当没生过她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从此只当她死了,让她别再回来,也免得让家中跟着蒙羞。

这些话是私下说的,荠菜不知,常岁宁也不知,否则也不会提议让曾浣回来探亲了。

曾浣一向少言,不想提及家丑,也不想驳了自家大人好意,再者……她心中也还是有些挂念家中的。

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去,她不确定家中人是否想见自己。

同荠菜分开后,曾浣先寻了一处客栈落脚,把自己的马安置好之后,才上了街。

她穿着男子衣袍,铜钗束发,长时间的军中生活让她较之从前更挺拔结实了,周身气质也已大改,此刻她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不细看之下,没人认得出她。

常岁宁给了她和荠菜一笔探亲银子,这笔银子不菲,足够她为母亲买两匹上好的布,母亲爱面子,喜穿好衣裳;为嫂子备一副首饰,最好是嵌几颗珍珠在上头的;再给侄子侄女买上几盒点心,城西赵家铺子的点心很可口;最后再去给兄长打上两壶他爱喝的好酒……

她拿着这些东西回去,家中人应当会高兴吧?

她如今跟随大人左右,也算稍有些出息了,听说上回那几位娘子回来,家中如今都因为她们而觉得面上有光……她的母亲和兄嫂,会因此对她改观吗?

曾浣走在街上,心绪起伏不定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称呼传入耳中。

“都已经晌午了,曾家嫂子这个时候才出来买蟹啊。”

“可不是嘛!”

那应答声更是再熟悉不过,还未想好如何相见的曾浣,几乎是慌乱地闪身躲到一旁的油伞摊子后。

“原本饭菜都做好了,还不是我家那孙子,非闹着说要吃蟹……只能出来买了!”四十多岁的妇人提着几只拿草绳绑着的活蟹,笑着同那卖虎头鞋的妇人答话。

二人显然是熟识的,此刻鞋摊前没有客人,二人便笑着说起话来。

“是要到吃蟹的季节了呀,但我家中是舍不得买的,还是嫂子家里阔绰……”

“说什么呢!就这么几只而已,要我说,这东西是品不出什么滋味来的……不过是那小霸王闹着要吃,便是勒紧裤腰也得来买!”

“嫂子同我就别谦虚了,如今咱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嫂子您命好,生了个有能耐的好闺女!”

曾浣听到这一句,蓦地攥紧了手指,屏息等待着母亲的回应。

她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笑了起来:“什么能耐不能耐的……不过是在江都常刺史手下讨口饭吃罢了!”

虽是谦虚的语调,却也有遮掩不住的骄傲。

曾浣怔怔,所以,母亲是认可她了吗?

她的母亲似乎很乐意旁人提起这个话题,笑着往下说了很多:“……当初也没想到阿浣能这么争气的,当时她说要投军,还要跟着个小姑娘走,我想着,那不是胡闹么?又担心她在外有个什么闪失……可谁知道,那姓常的小姑娘那般能耐,打了一路的胜仗,成了人人敬仰的大人物,去了江都,竟然还当上了刺史!你说,人家这命咋就这么好呢?想来应是那常家祖坟埋的好,净出大将军了!”

卖鞋的妇人笑着道:“你家阿浣也跟着出息了呢,上回从军中回来的那几个,都说这位常刺史是个念旧情的,待她们都好着呢!季黑脸他家的荠菜,听说都当上官儿了,手底下管着千把人呢……想来你家阿浣也差不多少的!”

“我家阿浣哪里能比得上季黑脸他家的,阿浣嘴笨,人太老实,不懂得钻研经营巴结那些事……”

曾浣听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扯了下嘴角,母亲总是什么都不懂,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懂,自认精通所谓人情世故。

“放心吧,你家阿浣沉稳,当上大将军那也是迟早的事!不过阿浣她可有来过信?”

“来什么信呀,她不识字,我们家里也没个识字的,且她忙着打倭贼,哪有这闲工夫……”提着青蟹的妇人笑着道:“但我和她阿兄商议过了,等下个月过罢中秋,我们就去军中看她去!”

妇人说着,又将身子往摊子前凑近了些,道:“……听说没,江都建了个什么书院,好些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呢!”

卖鞋妇人:“当然听过,前头胡同里的蒋家秀才,前几天才动身去了江都,就是为了那座书院去的!”

“我和石头他爹商议过了,回头去军中找阿浣,让她去常刺史跟前说说话,把我们石头也送进那书院读书去!”妇人眼中的炫耀之色几乎要遮掩不住。

“这……这能成吗?”卖鞋妇人道:“听说很难进的,要考试呢!”

“旁人当然要考,可阿浣是在常刺史跟前做事的……当初常刺史带走她时,身边没几个人跟着呢,常刺史能有今日,也少不了我们阿浣一份功劳!”妇人越说,市井本色越遮掩不住,也顾不得谦虚了,拿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不过是送个孩子进去读书而已,这点小事,想来总会应允的!”

曾浣皱起了眉。

卖鞋妇人满眼艳羡之色:“真能进了那书院,可就了不得了!”

“进个书院算什么……”曾家妇人愈发眉飞色舞:“等我们阿浣再出息些,说不定还能帮她兄长在刺史府里谋个一官半职呢。”

卖鞋妇人便又是一番吹捧:“……那嫂子若做上了那诰命夫人,到时可不能忘了咱们街坊们!”

曾家妇人已要笑的合不拢嘴,连连应着,眼看说得多了,这才赶紧提着蟹往家走去。

曾浣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她的母亲方才并未有半字难听言语,相反全是因她而生出的骄傲,但不知为何,她听在耳中,却觉得心中升起无限悲凉与无望。

悲凉是因母亲从始至终没有提起过她的不易,提起她时只有炫耀没有分毫担忧。

无望则是一种之后的日子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无望。

这就是她想要得到的改观和认可吗?

母亲在意的是她这个女儿,还是她能给曾家带来的体面和利益?

答案已经清晰地摆在眼前了,只是从前她局限其中,不曾细想深究。

母亲想让石头进无二书院,还想让好吃懒做的兄长进刺史府……何其无知,又何其贪婪。

曾浣脑子里忽然出现一道声音——这种无知而贪婪的纠缠,会毁了她拿性命拼杀换来的一切。

她转头看向嘈杂的四下,脑子里乱糟糟的。

街上吆喝声不断,她看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脑海中闪过幼年的自己说想吃糖葫芦,母亲却充耳未闻的画面。

可兄长说想吃,母亲却又突然能听到了。

她的声音,似乎总会随风消散,永远没办法被母亲听到。

当初嫁人也是母亲的选择,她纵然不愿意,却什么没都说,因为她知道母亲“听不到”。

直到她的丈夫死后,她不愿改嫁,而是要和常娘子一起离开,这次母亲终于听到了,因为她的声音太大了,母亲不单听到了,还勃然大怒,将一切恶毒言语砸向她,让她永远不要再回来。

“等等!”

曾浣快步上前,追上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给我一串糖葫芦!”

“不,给我两串……还是拿十串吧!”她眼中包着泪,笑着说道。

买罢糖葫芦,她又去不远处的铺子里买了两只烧鸡,这家烧鸡她幼时每每经过都要咽口水,母亲每月会买一只,但两只鸡腿永远是兄长的。哪怕她多看一眼,都会被母亲瞪视着骂她是“馋死鬼托生”。

她要的一切,似乎永远是羞耻的,贪婪的,上不得台面的。

可是大人说,想要的就凭自己的能力去争,能争来便是她们的本领,非但不为耻,更是荣光!

这些银子,都是她凭自己的本领得来的!

与其想着给母亲买布,给嫂子买首饰,给侄子买点心,给兄长买酒……或许她更该款待自己一次。

她最亏欠的不是母亲,是她自己。

她最需要得到的,是自己的认可!

曾浣拿着买来的东西回到客栈,放在桌上,边哭边吃,直到再也吃不下。

她第一次吃喜欢的东西吃得这样饱,它们原本什么味道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满足了年幼的自己,填补了那份亏欠后,她知道了日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

她想好了,待回去之后便求大人,让大人报一则她的死讯回来,拿她的赏赐所得作为一笔抚恤银子送回曾家……就这样两清吧。

她不会再回那个家了,她不想被那些人纠缠毁掉,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懦弱给大人和刺史府带来甩不掉的麻烦。

曾浣站在二楼客房的窗户前,见外面巷子里有几条狗在觅食,便将剩下的食物从窗户处扔了下去。

那几条狗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欢快地朝她摇起了尾巴。

曾浣破涕为笑,擦干了眼泪。

她抬头,遥遥看向荠菜家中所在的方向——荠菜统领此刻应当正在与家人团聚吃饭吧?

荠菜这边,团聚的确是已经团聚上了,但饭桌上空空如也。

不过也已经饱了,倘若气饱也算饱的话。

荠菜这趟回家,是翻墙进来的。

她回来时发现院门从里头闩上了,拍了几下没人应,便翻墙跳了进来。

进了院子才发现,里屋的门也闩上了,且走近了听,隐约有男女叫唤的声音传出来。

到了这个份儿上,荠菜再反应不过来那就是傻子了,她哐哐两脚把门踹散了架,踩着门板大步走进来,见得屋内床上光溜溜纠缠着的那双男女,了然“啧”了一声:“我说拍门没人应呢,合着忙这茬子事呢!”

男女的惊叫声响起,躲藏,扯被子,尖叫,混乱的动静好似耗子窝里进了大猫,一脚踩死了好几个。

荠菜看着吓得不轻的男人,往他下身扫了一眼,又“啧”一声,正热闹起劲着呢,被这么一吓,往后怕是不得行了。

“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男人扯过衣袍遮羞,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荠菜嗤笑了一声。

这个人送外号季黑脸的男人,便是她的丈夫了。

荠菜是骑马回来的,临近家门前,一路便已经招来了不少注目,她跟随常岁宁建功立业的事迹在这几条街上早已传开了,此刻左邻右舍们听闻她回来探亲,三三两两地都跑过来串门。

不成想,院门还从里头闭着,却有男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传出来。

众人神情各异间,只见院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荠菜热情的脸,朝他们招呼道:“都来了啊,别在外头站着了,都进屋说话吧!”

众人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但也没人想拒绝这种热闹。

很快不大的院子里便挤满了人,看着匆匆套上衣裳,局促地站在堂中的那对男女,一名年纪大些的妇人叹口气,向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中条凳上喝茶的荠菜小声劝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吃亏丢人的也不是你家……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因为这档子事置气,不值当的。”

荠菜把空了的茶碗搁下:“嫂子说得对。”

见她如此反应,其他人也跟着劝起来。

季黑脸此刻已经定下神来,见一向彪悍的妻子比之从前竟然宽和许多,不砸不闹也不骂,想来莫非是沉稳了,有了身份,更懂得爱惜脸面了?兴许她也自知待这个家有所亏欠?

这般想着,又有这么多老少爷们盯着自己瞧,季黑脸便拿‘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的语气道:“……原本也要同你说的,只是没能寻着机会。你成日也不在家中,倒不如让芳娘做个小的,当个妾,也能帮咱们操持家中和俩孩子。这样一来,你主外,她主内,你在外头也能安下心来打仗,不正好两全其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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