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暮颜便也不急着扶老夫人起来了,她必然是有事要说,她重新坐回了位置上,“老夫人有什么话便说罢。”
她也没再叫她起身,眼神淡淡落在跪着的老人身上。
“殿下。老身有一事相求,求您让书墨回来吧。”她一个头重重磕下,说完了主题,才开始解释道,“虽然当年离儿为书墨求了这门皇家的亲事,说到底……也是书墨和夕颜郡主……只是如今……您是夕照的长乐长公主,这婚事便,便是做不数了。”
磕磕绊绊里,暮颜总算是听明白了,老夫人是觉得如今自己是做不回夕颜郡主了,这婚事便不应该落在自己身上,再这么算,也应该是郡主府里的那位。而暮书墨的辞官离开,更是将军府扎在良渚陛下心头的一把刀,或者说,是暮书墨亲手递到皇帝手里的刀,只要他想,他便随时可以回过来扎将军府一刀。毕竟,在老夫人心中,得失利益早已权衡妥当,郡主府里的那位是真是假没关系,暮书墨到底喜不喜欢也没关系,只要将军府娶得是夕颜郡主就行。
想必,暮小叔离开之前,和老夫人也是一番争执,只是老夫人并没有拦下他,恐怕自己的身份便是那一次被她得知的,只是……
“老夫人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情。”她端起了茶杯,好整以暇看着想要用这一跪,就免一场圣旨赐婚的老夫人,竟觉得,这位老夫人,也着实可爱了些。
老夫人似乎有些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抬头看来,便是一愣,面前的少女,整个人的气息完全变了,哪怕她金尊玉贵地有暮云翼搀扶着下马车的时候,她的确是贵气高雅却也依旧亲切随和的,只是这会儿,这微微后仰看着椅背的端着茶杯勾唇微笑的模样,让人无端觉得有些冷,她在笑着,只是那笑,未及眼底,只在唇边。
“且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本宫说不愿就不愿的事情?更何况,圣旨赐婚,乃是要入宗祠供奉的大事,老夫人这些年是越活越回去了,若是此刻本宫因着老夫人这样的姿态一时心软应了,那日后若是陛下知晓了,老夫人也要这样一跪,跪到承乾殿上,去替本宫求情么?”
她声音清越,在这夜深露重凉风习习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老夫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暮颜,她想过暮颜会不同意,却没想到暮颜会拒绝地这么干脆决绝,心中无端起了挠意,愤愤说道,“将军府待你不薄,你怎可如此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这四个字兜头砸下来,砸的暮颜也有些晕,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忘恩负义?
她呵呵两声,透着渗骨的寒意,“若说恩义,那我便来说说我入了这将军府之后所得到的恩义。恩,的确比天大,将军背负一生骂名,将我送进这将军府,寻求一檐以避之,这是其一。自打我进了将军府,小叔对我对方照顾,只要我要,只要他有,哪怕没有也费劲了心思寻了来,这是其二。这两份情义,暮颜这一生,没齿难忘。若是现在将军和暮小叔要我悔婚,我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那么老夫人,接下来我们在算算别的恩义。本宫这人,从来没什么好脾气,基本上得罪本宫的当场也就得罪回去了。可是,自本宫来了这将军府,暮云韩多次欺侮,下人们闻风怠慢,都念着对将军名誉的亏欠而不做计较,哪怕暮云韩对本宫下药意图毁我清誉,本宫终究是念着将军府血脉,也留情了,否则您以为,暮云韩此刻还能站在门口跪着迎接本宫么?”
“还是说,老夫人以为,暮云雪想装病就能装病着回来了?皇帝陛下满朝御医都是傻子,容得你说病就病了的?或者老夫人是觉得,本宫作为将军府走出去的私生女,又作为森罗学院院长的小师妹,就有这个义务为将军府做任何事,哪怕,若是那颗丹药出了任何差错,本宫就要被冠上欺君之罪?”
一字一句,句句锋芒毕露。说到暮离和暮书墨,她说的温婉,自称也是“我”,而接下来,却是一口一个“本宫”,老夫人突然有些胆寒,面前坐着的少女,突然而起的凛冽气势,透着一股上位者骨血里的骄傲和高贵。自从知道暮颜要回来,她便等着这一刻,她想,哪怕要自己一把老骨头跪下来求,为了将军府的百年基业,她也豁出去了,不过是跪!
却从未想过,暮颜对此,会嗤之以鼻!从未想过,她自我感动,觉得自己牺牲良多的这一跪,其实,人家压根儿不在意,甚至不需要。
只是,暮颜在她心中更根深蒂固的身份,是落魄小院里那个私生女,自己嫌弃了很久,如今见她这般咄咄逼人的呵斥自己,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面子上有些尴尬下不了台,脸色便也有些不好看,硬着气说道,“你也知道书墨对你好,那你就该离他远远地,你这样会害死他!”
吴氏在一边看着,也不知道该劝谁,她早已劝过老夫人,三思而后行。老夫人一意孤行执意如此,这会儿场面僵持着,只能也跪着主动背了这个锅说道,“殿下请息怒,这件事是妾身出的馊主意,还请长公主莫要怪罪母亲。”
暮颜这才看向吴氏,突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以身份欺负两个女流之辈,其中一个还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也着实没什么意思争这口舌之快,当下就搁置了茶杯,淡淡哼了一声,说道,“无论本郡主是谁,将军府的百年传承,和暮小叔的峥嵘余生,我都不会让人人因为我的缘故毁了去。”
她说本郡主,不是本宫。便是以最真实的身份做出的承诺,老夫人和吴氏对视一眼,看向已经朝外走出的少女,久久不出声,也不起身,目送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