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颜看着眼前的墓碑,“陈小石”三个字是她亲自刻下,她看着某块墓碑后靠着的半个颓废身影,看着身边浑身上下染着淡淡悲戚的闫梦忱,这座本该美丽的海滨小镇,沉浸在一种挥之不去的死气里,哪怕如今疫情已止,却还是阴云笼罩。
暮颜挥了挥手让南瑾先行离开,才犹豫着问道,“师姐,你……恨我么?”
若是没有她,没有南瑾,临泽镇不会有这场灾难,陈小石不会走,林小北还是那个烈火一样的少年。
师姐,还会是那个坚信好人会有好报的喜欢吃红烧肉的少女。
是她,将这天地倾覆,将他们各自的世界捏碎,重塑了一个更加残酷的未来。
眼前,早已成了乱葬岗,他们之中,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有含羞带怯的少男少女、有新婚燕尔的夫妻,也有踽踽老矣的老人,所有人,只是一块小墓碑,无坟、无棺、无尸骨,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名字,风雨之后,连名字都会愈发看不清晰。
逝者已矣,而生者,将永世缅怀。
这场灾难,如同一把利剑,从临泽镇上空悍然劈下,撕开的伤口经年不愈。
“小颜……刚遇到你没几天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你是将军府私生女,是个废物……将军满大陆给你悬赏名医,想要治疗你破碎的丹田。他们让我不要跟你来往,说会得罪将军府的小姐。”
闫梦忱有些答非所问,暮颜默不作声,甚至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表情,似乎并不在听。
闫梦忱继续说着,声音低喃,这个似乎在此之前从来不曾忧郁过的少女以一种有些青春的忧伤的语气说话,她叹了口气,“可是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啊!就像我很喜欢……南瑾啊!”
她大大方方承认喜欢南瑾,接着就以一种特别快,又特别理智清冷的声音强调,“对,我就是喜欢南瑾。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我想跟他过一辈子。可是小颜,后来……渐渐地我觉得,你和南瑾其实离我很遥远,那种遥远说不清,道不明,可是我感觉得到。”
她又叹了一口气,“一直到这一次,我才明白,那种遥远不是你比我聪明,不是你出生高贵,而是某种镌刻在骨头里的东西。你和南瑾是同一类人,一种……注定要站在高处的人。可笑的是,原本我还以为,我只要说服了我爹娘接受南瑾下人的身份,我们便没有什么阻碍了……可笑我还这么觉得……”
三声叹息。
悠远而绵长。
她微微仰起头,让眼眶里的液体倒流回去。
暮颜侧了身,看着这个有些哀伤的师姐眼底青紫的痕迹,犹记得出发当日,她靠着马车昏昏欲睡的模样,可是这些日子来,怕是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吧。
她想要安慰闫梦忱,却无从安慰起,抬起的手在空中默默握成了拳头,还是无力地放下了……能安慰什么呢?
“小颜,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们的世界和我不同,你们所看到的,所需要考虑的,和我也不一样,更复杂、更艰难、也许还更血腥,也许你需要如履薄冰步步小心翼翼才得以活下来,而我,只要吃饱穿暖就够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她偏头看过来,似乎想要微笑,却笑不出来,眼瞳在泪水中显得很亮,她说,“更何况……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啊!”
担心一词,何其暖心。暮颜就在闫梦忱晶亮的眼神里,乱了呼吸。这个少女很多时候都显得神经大条而且有些笨笨的,可是这一路走来,她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她将一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独独什么都不说。
闫梦忱轻轻笑着,伸手替暮颜将眼角泪光擦去,安慰道,“也许我说的那句话,令你有负担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曾怪你,我只是……有些难过。我们都不会怪你,他也不会怪你……”
她将暮颜拥进怀里,其实这个动作有些怪异和别扭,可闫梦忱就是想抱抱她,告诉她,我们不怪你。怎么会怪呢,感激还来不及……找到下毒之人的是她,阻止了疫情蔓延的也是她,研制出解药的,更是她。
暮颜被闫梦忱轻轻抱着,她比闫梦忱矮了些,她闻得到闫梦忱身上的皂荚香,和帝都少女们衣服上的花香不同,清新好闻。
就和闫梦忱这个人一样。
闫梦忱喜欢南瑾,她知道。可小女儿的心事向来复杂,她如何去提点?这一次的刺杀,让闫梦忱看到了南瑾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一面也是好的。
作为家中独女,哪怕小门小户,想要嫁给一个“下人”,这些带来的诟病尚且可以面对,可是一个挥手之间一击击败十七个黑衣人的凌厉和肃杀,以及这背后所代表的的一切,都不是这个少女适合面对的。
哪怕她愿意承担未来很有可能存在的腥风血雨,但家中年迈的双亲不能置之不顾。
闫梦忱……一直都是个极其聪慧的人。
然而,若能理智权衡、得失之间都放在天平两边,那边不是情了吧。无端起了忧思,她抱了抱闫梦忱,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师姐……师姐那么好,会遇到更好的男人。他伟岸俊朗风神清隽,他会做师姐爱吃的红烧肉,会陪着师姐看诊、治病,不会要求师姐做女红,守女则,你们会生一个大胖小子,然后再生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他们都会认我做干娘……”
闫梦忱噗嗤一声笑了,这孩子说这些也不害臊,十四岁就想着当娘了……只是笑容瞬间又淹没了下去,惨然一笑,“小颜……原也没有那么喜欢的。放下也不难。”
真的不难么?怎么可能……
少女心最是覆水难收,那个明明没有那么好的,话不多、沉默,很多时候爱搭不理的,没有情调,就好像他的全部世界,就是以暮颜为中心的那一尺方寸间,在那之外的任何世界,都入不了他淡漠的眼。
明明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却入了她的心。
可是这几日她也想明白了,那些血腥杀戮对于自己来说,终究太过于遥远和狠辣,那个雨夜血雾之下如同神只或者鬼魅一样的少年,终究不适合她的简单岁月。
她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被他放在天平两端,而她相信,自己绝不是南瑾心中最重的那一头。那个沉默的少年,所有的世界就只有他自己眼前的一尺方寸地,那里面,只容得下暮颜。
她并非嫉妒,暮颜那么好,值得最好的。她拍了拍似乎有些低落的暮颜,微微笑着,“放心,我没事。……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