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得很快,暮色沉沉,只剩下了一片斑驳的凉白穿过林间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下来,黑白相间的光影映着一步之外的老人的背影有些虚化。
他们走在这光影里,不知何时噤了声,唯有脚底踩过树叶草木的微弱声响。
老者歪头看了看暮颜,这孩子一路走来,很少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含笑听着,自有一种特别潇洒、随遇而安的气度,不由得出声问道,“姑娘看着年龄小,胆魄却不小。可是医者?”
“并非。只是刚开始学医罢了。”
老者闻言,暗地里点了点头,“如此,便敢带着小婢女独自来了这断魂山脉,真是后生可畏。”
暮颜淡笑,并未接话。她哪里是敢带着小丫头来啊,是这小丫头不放心自己非要来保护她呢……
老者的屋子如他所说,并不远,走了没半个时辰就到了。微弱的烛火穿透窗户,晕黄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在这夜色迷蒙中,竟很是温暖。一路走过去,看到小小茅草屋甚是简洁,倒是院子很大,堆满了各种药匾,药香弥漫了一整个院子。
草屋简单,却也有客房,想来是老先生的学生来的时候住的。打扫的很是干净整洁。沉施去了小厨房做晚饭,她便去院子里随处转转,没一会儿,老先生拿了一本手札走了出来,“小丫头,这个给你。”
手札很旧,纸张都泛黄了,边缘也磨地起了毛边,老者递过来的时候,指尖细细摩挲了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应是摩挲了太多次,以至于看着如此破旧。
一看就是心爱之物。
暮颜第一反应便是推拒,“老先生……这不适合……”
“无碍,也就是平日里的一些小心得,和你这丫头有缘,给你罢。”他抬眸微笑看来,眼神温软,笑意深深,没有一丁点的不舍得,反而有一种多年等待终于喜获麟儿的老慈父般的神采飞扬。
连佝偻的背,都因着这喜悦,仿佛挺直了不少。
“如此,那晚辈暮颜却之不恭了。”暮颜微笑着双手接过,随手翻了翻,然后脸上的表情就不一样了。
这哪里是平日的一些小心得,若说是毕生所知都分毫没有夸大,各种药材、适用病症、样子习性、笔记、备注、详解,看得出每一种药材的记录都更改了编辑了好多次。神农尝百草,亦不过如此。
这本册子,该是什么样的分量,她应该重新估量,若是在现代医学界,是多少大佬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机密,如今,因着一个“缘分”,就这样随随便便丢给了自己。
何其珍贵的心意。
而这本随笔的主人,该是什么样的?
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学识渊博、医学泰斗。甚至可以说,足够站立在整个大陆的金字塔顶端。
她的眼神,慢慢变了。亮、又沉。
亮若星辰璀璨,却又沉甸之中不可自拔。
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她合上手札,叹了口气道,“老先生,这份礼太重……”
老先生摇了摇头,淡笑说道,“老夫活了快一辈子了,教了一辈子书,育了一辈子人,临到头遇到个有缘的小家伙也是运气。这本册子不过是个死物,总不能带进棺材去吧。”
“给了你,它还能活更久。”
银色月光层层洒下,凉风中树影婆娑沙沙地响,不远的小厨房里有饭香袅袅,对面的屋子里橙暖的光因着窗外的风虚虚晃着,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这个老人,不过萍水相逢,一句“有缘”,便赠与毕生所知。
他说,运气。
于她而言,何止是运气。
一时间,手中破旧泛黄的古旧手札有些微微的烫手,从指间一路烫到了心脏。
指间微微摩挲过起了褶皱的牛皮纸,抬眸认真说道,“如此大恩,无法言谢。”
谢之一字,太过于浅,浮于表层,疏忽飘散于风沙。
老者微微笑起来,也不打扰她,做着轻捋胡须的动作,做到一半,想起来胡子被某个调皮捣蛋的徒儿给全剃了,笑容一僵。觉得还是今日这小丫头甚是懂礼节,摆了摆手,示意她自便之后,便朝里走去。
暮颜也不逛园子了,找了块月色亮堂的石头就坐着看,越看越觉得这一趟捡了宝,一时间就入了迷。沉施端了晚饭出来,叫了一声没反应,便端着晚饭去了屋里,轻手轻脚地和老先生一起用完了饭,暮颜还是没有进来。
吃完晚饭,洗好碗筷,留了一份热乎的在锅里,沉施见暮颜还是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去睡了。
没一会儿,老者也去睡了。
暮颜还在院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山中还没亮。一惯早起的沉施去了厨房,发现昨晚热在锅里的饭菜还在。转身回客房的时候,暮颜已经收拾妥当起身了。
老先生似乎还没有起床,她轻手轻脚和沉施用了早膳,将老先生的一份留在锅里,轻手轻脚地离开。
背着药篓悄悄离开的两人,自然没有发现,她们离开之后几个呼吸之间,那扇紧闭的门,便开了。
门里,一个高高瘦瘦、一身青色长袍书生模样的男子,搀扶着老者走出来,他们俩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个丫头离开的方向。
“老师,那就是我们的小师妹么?”男子微笑问道,这个小师妹,似乎很是有趣。
“恩。她说她叫暮颜。”
“暮颜?”男子微微诧异,暮姓,在良渚是大姓,而他近日的确也听说了一个叫暮颜的,“良渚镇南将军府近日才回去的私生女?”
老者对这一段倒是不甚清楚,不过想来也是。只是这般气质,这般心性……
“想来是吧……婵儿最近去了熠桐吧?让她看顾着点儿……”
“老师,月师妹最怕麻烦了,她会来砸你的药匾的。”男子含笑说道,笑意深深仿若想起了极其有趣的事情。
老者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在这上面,他突然大笑,“哈哈……暮离那小子,这私生女生的好啊!”
“……”男子无语,他的老师,愈发像个老顽童,也不知道镇南将军听了这话,是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