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有些醉了。桃花醉虽好喝,后劲却极强。
醉了之后容易想起更多的事情,想起那些阴谋与算计,想起那些杀戮与血腥,想起逃亡与背叛。
她也想起那些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想起城市森林里被分割成一个个方块一样的天空,想起那些推开公司大门已经无星无月的天空,想起一个人裹着大衣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的胆怯和无奈。
分不清到底是这个她还是那个她。
暮书墨看着眼神开始迷离的孩子。
他和大哥始终有书信往来,这孩子14岁。14年来从未见大哥提起,如今带回了府,他自是不信。将军府的男子,一生都只喜欢一个。大嫂是大哥这辈子的唯一。
如今见了这孩子,他倒是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教出这样的孩子。又是什么样的女子,会让大哥宁可背负上大嫂的怨怼。
他眸色深深,许久,嗤了声:“可你生为女子,注定庙堂之上无你立足之地,你丹田破碎,注定执剑无力。”
暮颜一脸嘻嘻笑着,不甚正经的模样,坐在石头上歪着脑袋看他。
她看着他,又不像是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迷茫、无措、难过、怀念……太多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最后变成这样一个笑着,也哭着的表情。
她抬头看着天,那眼神仿佛透过夜空,看向她想看到的真相里。她喃喃自语着:“小叔,你知不知道,我家乡那,女子也可以做官,可以赚钱,杀人是犯法的,人权是受到保护的……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权利大于天,这里女子没有地位的……你看暮云雪,听说那么出色,不过也只能成为太子的。”
暮书墨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里,只是微笑着问:“成为太子的,不好么?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
暮云雪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旁人,连带着因此将军府的地位愈发稳固。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谁都动不得,却不想,这份荣耀在这孩子这儿,却是一点分量都没有,似乎还分外嫌弃。
她的醉意愈发明显,她将酒壶凑近耳畔,晃了晃,又嘻嘻笑着将所剩无几的酒仰头喝下。吧唧着嘴,不甚有姿态得随意倚靠着,蹙着眉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说道,“不好!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我想成为我自己的……”
带着任性和可爱,仿佛像大人讨要糖果的孩子。这句话还没说完,竟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暮颜醉了,醉了以后却也不胡闹,安安静静地睡着。暮书墨看着兀自睡了的孩子。他看着她不施粉黛轮廓秀美的脸,那张脸很小,不过巴掌大,可是她的眼很大,眼瞳很黑,在白皙的脸上就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摄人心魄。所以她睁着眼的时候看起来整个人格外精神。但他发现了,这孩子多半时候眼睛都是半睁着,带着点不甚在意的糊涂模样,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温温软软的小猫咪。
月色下的肌肤,细腻地看不见毛孔,细小的绒毛柔软而乖顺,想起她方才眼底明灭的色泽,静默良久,直到凉风拂来醒了神,才低声叹气:“为何竟觉得你是似曾相识的故人……”
故人若还在,也是她这般大了吧。但必不会这般不羁和潇洒,她会比暮云雪更耀眼,更尊贵,站在这个国家的顶端,端着慈悲的笑意,说着得体的话语,成为,他的。
叹息。
源远而流长。
许久,替她拂掉发间碎雪,抱起她走回小院。少女穿地单薄,触手都是一片凉意,隐隐冻到了骨头里,人轻的仿佛没有重量。他微微皱眉,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轻成这样。
许是走路颠簸不适,暮颜微微皱了皱眉,梦呓一声却也听不清,只是仿佛就要醒来。暮书墨放慢了速度,尽量保持平稳。暮颜吸了吸鼻子,又安静睡去。
跟在身后的暗卫忍不住愈发敛了呼吸。这般的主子从未见过,但明显现在谁把那位小姐吵醒,谁就要倒霉。
而小院里,沉施半夜醒来,想去看看暮颜是不是醒了,想着要不去给她做碗面。站在门口低声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悄悄推了门进去,却惊恐地发现,她家小姐卧房里空无一人!三两步走到床边,一摸凌乱的被窝——凉的!
于是,沉施的心,也跟着凉凉了。
正急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的时候,就看到三爷抱着她家小姐进了院子。
“三爷……”顾不得规矩礼仪了,她急忙冲了过去,想接过小姐,被暮书墨一个眼神制止了,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带我过去就好。”
小姐什么时候认识的三爷?似乎关系还不一般?压下满腹狐疑,沉施带着暮书墨进了卧房。卧房透着股凉意,如今早春,夜里却还是凉的。这院子太过破旧,整个卧房了除了一床、一桌、一柜、一几,便什么都没有了。昏黄的烛光很是凄凉。
暮书墨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动作轻柔地安置好暮颜,整个过程中,她都不曾醒一下,安安静静地睡着。
沉施总觉得气氛很诡异,三爷是传说中的人物,传说行为荒诞不羁、心情不好的时候谁的面子都不给,喜怒无常的主。下人们都说,宁可得罪老夫人,不要得罪暮三爷。如今,这尊大神在自己这,真不知道如何伺候着,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三爷……我家小姐她……?”
暮书墨自然不知道这小丫头想什么,低声吩咐道,“她喝醉了。你去打点水给她擦擦脸。”
沉施立马一溜烟跑了,她只是一个初来的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的,面对大佛连气都不敢喘。
房里愈发地静了,只剩下少女微弱的呼吸,和风透过窗户缝里的声音。皱着眉走到窗前,年久失修,窗户早就关不严实了,这群下人……竟这般怠慢。这院子荒废了多少年他不知道,只知道他从后门偷偷溜进府回自己院子的时候,这是必经之路。在他的记忆里,这里就一直荒废着。
人人都知道不适合住人,如今安排了一个主子进来,竟也没人来修修。
无端地,想起她形容暮云韩的“蝇头小利,口舌之快”,想起她期待的“快意恩仇执剑江湖”,静默了许久,朝外走出小院。
出了小院,看着蒙蒙亮的天,竟没了睡意。想着今夜被一只馋嘴的猫吃了大半壶酒,害得自己也没喝过瘾,于是让人牵了马,往安阳王府讨酒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