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显本以为,他带来的消息会让南阳公主和宇文禅师十分震惊,可是看这两人的表情,似乎这件事早在意料之中一般。
那边的母子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宇文禅师并不完全明白母亲刚刚那个问题的意思。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在父母之间二选一呢。
不过这并不重要,兵变很快就会结束,并会将全国的叛乱引爆到新的高度,在强大的隋帝国的废墟上,将要成长出一个更为强大的伟大帝国。
“王显,劳烦你去门口守着,骁果营叛军找来的话,先不要动手,你只消告诉他们,这里面都是宇文家二爷的家眷即可。”南阳公主平静地安排着,一旦叛军成功,父皇恐怕是在劫难逃,自己一定要保全性命,这样才能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儿子,伺机为父皇报仇。
“是。”王显点头应是,随后走出去,抽出腰间佩剑,站立在门口。
外间大房子里的梦儿已经来到母子二人身边,本该躺在房里的涟漪不知何时也来到两人身后。
门边上除了王显之外还有一些公主卫队的年轻人,都抽出兵器握在手中。强大的骁果营兵丁不是他们能抗衡的,刚才在慌乱中他们也惶然不知所措,如今王显回来,他们也有了主心骨。
可是龙船在大河之上,即便是想要带着公主母子离开都做不到,这里早就是运河的深水区,连民夫都不需要拉着大船前进了。
常年在长江边生活的渔夫都不一定能游到岸边,更遑论公主这等长期养尊处优的女子,还有宇文禅师这般的孩子了。
即便是良家子组成的卫队中,通水性的也在少数,毕竟常年在长安这样的中原地区,下水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禅师,害怕吗?”南阳公主回头,看向宇文禅师,问道。
“不怕。”宇文禅师有一种感觉,自己并不会死在这场动乱中。
并不是因为什么穿越者的主角命运或者所谓玄学,而是宇文化及不会杀死自己这个亲侄子,连带着母亲南阳公主和外婆萧皇后都不会死,只有皇帝会与帝国共同走向灭亡。
作为宇文家族的一员,宇文禅师的亲爹宇文士及也掌控着相当大的权力。宇文化及不会轻易杀死南阳公主和宇文禅师,一向名声不错的萧皇后他更不会杀,他不会轻易伤害南阳公主和宇文禅师,这样会让他跟自己的亲弟弟这样的天然盟友翻脸,也不会随意杀死萧皇后来得罪朝中剩下的大臣们。
“你皇爷爷对百姓是苛责了些,可是他不曾亏待过宇文家族,岂能想到宇文化及竟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她还是出奇的愤怒,百姓有理由发起动乱,可是宇文化及,他哪来的脸这么做,不怕天下人的耻笑吗?
“外间的乱子不会太久的,骁果营叛军和你皇爷爷的亲卫激斗着呢,总该是要有个结果的。若是亲卫平定了叛军,自然无事,以后再慢慢处置一干叛臣。”她只是想要发泄出自己心中那种被背叛的委屈和不甘,似乎不需要身边人做什么回应,又接着说着。
“若是叛军赢了,自然是百事皆消。母亲一定要活下来诛除叛党,你愿意帮助母亲吗?”南阳公主似乎说得有些上头了,眸子里泛出血丝,眼神直直地看着她。
宇文禅师不明白南阳公主的意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他看得出来,母亲虽然对于平定叛乱还抱有希望,但是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不会知道,这会是让他痛苦了很久的一个决定。
外边叛军和隋炀帝卫队的交战还在继续,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隐约听见门口传来了些许声音,王显似乎在和谁说话。
这场叛乱应当是有结果了,母亲当然还在期待皇帝的亲兵们能成功压制这场叛乱,但是宇文禅师知道,他们即将迎来宇文化及的审判。
王显再次走进来,原本傲然的身形都不由得低了几分,身后跟着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平静玩味地看着南阳公主和宇文禅师,他身后的士兵倒都是手持利刃目露凶光,似乎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南阳公主看向他们,“令狐行达,好啊,先帝和父皇一手调教出来的骁果营,今日竟跟随宇文老贼犯上作乱,你们难道不怕千古骂名吗?”她的身子颤抖着,手指着那军官,声音倒还平静。
宇文禅师觉得母亲还是有些天真了,自古以来,军队都只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工具罢了,工具是没有性质不怕骂名的,只看军队掌握在谁的手里罢了。
不过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南阳公主面对这般刚刚杀过人的凶恶叛军的时候,表现出的气度并不曾辱没了帝国公主的尊严,她的勇气是值得尊重的,不过也仅此而已,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叫做令狐行达的军官稍严肃了些:“南阳公主殿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懒得多说,随我一同去皇上那里见见宇文丞相吧。”
“哼。”南阳公主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牵上宇文禅师的手,径直向皇帝夫妇所在的龙船中央而去。
走过令狐行达和他身后的骁果营士兵时,南阳公主似乎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再施舍给他们,直直看着前方,似乎此行只是带儿子去玩一般。
宇文禅师倒是有兴致再回头看看他们,长期受压迫的底层穷苦人和兵丁,一旦爆发之后都会有一个爆发的阶段,这样的军队往往带着极端弑杀和暴虐的因子,不能过分地激怒,他害怕这些人不能控制住。
尤其是他们看向母亲的眼神都带着些让人讨厌的味道,幸好王显一直死死盯着他们。
梦儿和涟漪小步跟在母子二人身后,王显则招呼了公主卫队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快步冲到最前面为他们开路,他自己则走在最后防备着刚刚的几人。
一路上,宇文禅师看到许多倒在地上的尸体,大多是楼船上的宦官和皇帝亲卫,骁果营的服装他刚刚已经见过了,倒在地上的人里,甚至见不到几个骁果营的士兵。
好一场谋划精妙雷厉风行的叛乱。
倒是有几个骁果营的兵丁,不时拉上几个楼船上的使女,随意找一个房间便开始发泄欲望,使女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甚至有几人看向南阳公主和身后的两女,所幸身后跟着公主卫队和那骁果营的几人,他们大概也知道,即使是被俘的达官显贵,大概也是他们惹不起的。看了几眼之后,被王显用凶狠的眼神瞪回去,也不敢多说什么。
楼船很大,从南阳公主起居之处到皇帝待的地方有很长的距离,但是再长的距离也是有终点的。越发靠近那金碧辉煌的大明堂,她的脚步就越慢,眼神却更加坚定了。
一路上,死尸逐渐增多,想要占领最靠近皇帝的地方,终究还是要与帝国最精锐最忠心的皇帝卫队正面交锋将对方彻底击溃才可以。
显然,宇文化及和司马德戡带领的骁果营叛军做到了,门口已被骁果营兵丁团团围住。
令狐行达走到了最前方,大声说了句:“前边的兄弟们,可曾全部拿下了?我带南阳公主来见宇文丞相了。”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一路躺着的尸体和门口的骁果营士兵已经说明了一切。
前边的士兵们自动让开一条道,放几人进去,令狐行达也跟了进来。
两旁的士兵都仔细打量着南阳公主和宇文禅师,身后的梦儿和涟漪也分走了很多眼神,他们的眼神极具侵略性。一行人过去之后,这条路被他们重新封死。
进入殿内,一切显得豁然开朗,房内四处点着烛火,本就是午后光热充足的时候,竟然有些刺眼。
一个文士模样的男人站在前方不远,他身后是两个披甲的将军和十余个士兵。
想来这就是宇文化及和司马德戡了。
顺着视线几级台阶往上则是隋炀帝夫妇,他们身边的侍女侍卫全都不见了,想来已经在动乱中全部陨灭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这不到二十人,大隋的命运将要划上终章。
见到南阳公主带着宇文禅师过来,上首的隋炀帝轻轻叹气。
宇文化及倒是直接走了过来,“南阳弟妹,殿下,去劝劝陛下吧,老夫不愿弑君,请陛下自裁以谢天下。”他轻轻笑着不疾不徐地说,如今大局已定,他可以气定神闲地慢慢处置了。
之前的小心谋算和长期布置在这一刻完美实现,下定这样的决心对于他来说是很难的,如今事成,宇文化及甚至得意得想要大笑。
他是了解这个弟妹的,独孤老皇后亲手带大的孙女,性子简直是如出一辙,都是女儿身男人性子,正直刚烈。
他这般说只是为了排解一下自己志得意满的情绪,顺便气一气这个前朝公主,为此他还特意留下一段距离,防止南阳公主过于愤怒而可能形成的疯狂撕打。
没想到,南阳公主竟是一言不发,直接走过他,拉着宇文禅师,走到了龙椅之下。
“来,禅师,给你皇爷爷和奶奶磕头。”随即,她跪了下去,大声说着,“女儿不孝,未能及时发现宇文逆贼狼子野心,致使尊父受辱,大隋危亡。”她说一句便重重地磕一次头。
大殿里回想着她的声音和头骨撞击地面的声音,这本不是她的过错,但是她明白,隋炀帝今日必死,如此说,想来也能让父皇心中好受一点。
宇文禅师心想,罢了,本想这一生除了天地和父母他谁都不跪,既然母亲如此,那我也跪一跪吧。
于是,宇文禅师也跪下,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母亲的节奏不断叩首。
“南阳啊,好女儿,不哭,你是宇文家的夫人,今后好好活着,爱护好禅师。”隋炀帝夫妇二人走下龙椅,眼含泪光,来到女儿身边,想要将她扶起来。
可是南阳公主只是自顾自地哭着磕头。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不要再做儿女态,陛下,你是自己体面还是本相帮你体面?”宇文化及打断了哭声和这感人的画面,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陛下,你放心去,皇后和公主,本相替你照顾好,禅师是我宇文家的种,以后好生养着,若有本事了,出将入相也未可知。”作为今日的胜利者,他志得意满,大方地施舍。
隋炀帝只是扶着女儿,对于宇文化及的话置若罔闻。
“你杨家本来也是窃取了我宇文家的百年基业,如今还给我宇文化及也算公道,杨广,你还在等什么?”说到这里,他目露凶光厉喝一声。
隋炀帝已经十多年没听见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了,听到这话,隋炀帝一怔,轻轻舔了舔嘴皮,说道:“好,朕自己体面,取白绫来。”
听到这话,南阳公主的呜咽突然停滞了,她跪坐在地上,怔怔地盯着父亲,似乎是不想哭喊耽误了他看父亲最后一眼。
之前一直保持平静的萧皇后此时如受雷击一般,直直倒在地上,在她身边的宇文禅师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力气,和南阳公主倚靠到一起了。
此时,这边只剩下宇文禅师和隋炀帝还站着了。
这位传奇暴君回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妻女,微笑着宽慰他们,“夫人,好女儿,以后好好活着,不要想报仇,朕,朕,朕真想回到当年在晋王府的时候啊。”说罢他心一横,狠心地转头,脸朝向着宇文禅师,轻轻挥手示意他过去。
宇文禅师上前站到他身边,“朕知道你,朕知道你,以后,靠你了。”他贴在宇文禅师耳边,说着。
宇文禅师眼中露出惊骇,隋炀帝的眼神里透露出的,绝不是那种普通的“知道”。他难道知道自己是穿越者吗,这怎么可能!满打满算,这不过是隋炀帝第二次见到宇文禅师罢了。
“以后你会明白的。”这是隋炀帝对宇文禅师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似乎知道宇文禅师不明白他的意思。
正当宇文禅师想要再追问的时候,外间的士兵已经取来一条白色的围巾一般的东西递给了门口的令狐行达。
三尺白绫,令狐行达招呼身边那士兵,二人一同上前到龙椅边上。
他们迅速行动,将白绫甩过横梁,做出了一个标准的活扣,下边搬过来龙椅放着,以作为隋炀帝最后的归宿。
“陛下,请吧。”宇文化及轻笑,看向自己侍奉了几十年的老领导,发出了最后通牒。
“陛下,请!”房内的十多个士兵,以及外间的不知多少叛军,此时齐呼。
隋炀帝看向他们,哼了一声,不再多言,走近那白绫。
在令狐行达两人的帮助之下,他站上龙椅,头伸进了那个扣里。
“不。”这是南阳公主的悲呼,而她身边的萧皇后,本来已经倒在地上,此时此刻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随着那两人抽走垫在隋炀帝脚下的龙椅,他悬空了,他开始挣扎,两脚在空中蹬着,可是这只会加速他死亡的速度。
最后的时刻,他看向宇文禅师,眼神不明。
一代暴君,死在了自己最宠幸的佞臣手中。
作为皇帝,他横征暴敛好大喜功,内外交困使得辉煌强大的隋帝国二世而亡,留下的不过是一个庞大绵长的京杭运河和千古骂名。
可是今天,宇文禅师见到隋炀帝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地失去生命,他的情绪变得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