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想必认为自己赤胆忠心,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知你懂你必不会相疑?"
"是的,父亲德威远着,翼戴本国,典戎在外,信感阴阳。"
"可父亲可知这世上唯有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
“陛下尚未发迹时或许可与您为至交好友,可人是随着地位的变化而变的。”
“正所谓陈公恐惧流言日,王震谦恭未篡时(这个世界的周公王莽),父亲可敢断定如今的陛下与您感始终情如一,不曾淡薄一分?”
“再说点现实的,大梁军权多半在父亲之手,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有几个皇帝会甘愿军权旁落?”
"父亲可能保证陛下从未生出除父亲而后快的念头?"
“这……”
冠军侯迟疑了。
"再者,就算你们二人恪守誓言永不相负,但父亲扪心自问麾下将士没有那劝谏黄袍加身、君臣颠倒,挟天子以令天下之人?”
"不妨再大胆想一点,就没有那企图改朝换代幻想拥立之功做个开国元勋之人?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这改天换地建立新朝的开国之功?"
"这……"
冠军侯心中震铄,一时难以言表,只能沉默。
他以一介白身从军,用时三年便凭借战功做到一军统帅,之后更是短短旬月之间将一个分崩离析的大梁重新一统 。
之后先驱逐入寇之北魏,打得北魏损兵折将三年不敢南下,后来更是七伐北魏将六百年之北魏打得一分为四,军功之隆远迈父祖。
这些年来,麾下确实不乏有妄图劝他养寇自重之人,甚至有不少劝谏他黄袍加身兵变代梁之人,但都被他狠狠惩戒一番,更是当着三军之面筑坛焚香杀白马立誓永不背叛朝廷!
这事,他的义兄,当今陛下知道之后更是单骑入营,向天下诠释什么是君臣相信!
难道这样的人即便权柄大些天家还不信吗?
"父亲想必会说,你与陛下情同手足,更立下永不相负誓言,想必必能得个寿终正寝之结局,侯府也能继续世代传承下去。"
"可是父亲,就算当今陛下相信父亲,他会相信下一代冠军侯?"
"就算下一代冠军侯可信,下下代呢?父亲可别忘了,大梁是怎么来的?"
冠军侯瞳孔猛地一缩,因为他此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大梁十世代齐!
身为大齐宗室远支世受国恩的大梁太祖皇帝正是凭借九世之力,一步步篡夺了皇位!
而他冠军侯可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如今以他们侯府声望,倘若后代真出个野心勃勃之人,真的不是没有取而代之的机会!
莫须有三个字便足以毁家灭族!
床上的冠军侯则紧闭双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眼泪像泉水似地涌了出来,神情悲痛万分。
往事如烟,纷至杳来。
"大哥,我决定了,我要努力地学文学武,争取早日重铸祖上荣光。"
"嗯,想法不错,那我躺好,靠你带飞了。"
……
"大哥,你既然继承了冠军侯之位,就要担起复兴侯府之责,切莫学三伯……"
"你在教我做事?"
"大哥,你怎么变成这样,终日勾栏听曲,喝酒赌博,你还提的动长枪吗?"
"啊,对对对。"
"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说完了?说完了可以滚了!"
"好,既然侯府烂透了,那我顾天北从今天起就靠自己重铸先祖荣光!"
那一年,他与家中父兄闹翻,离家出走,游历天下,立志找寻自己的道,寻求中兴冠军侯府之法。
那一年,十三岁的他在万州与游猎的郑王不打不相识。
一个是侯府庶子,一个是落魄皇族,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于土地庙前斩鸡头烧黄纸结为异父异母亲兄弟。
从此,萧世诚为兄,顾天北为弟 。
之后两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好学不倦手不释卷,立志要成为大梁最靓的仔。
春去冬来,四季轮回,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他们始终如一,终于习得一身文武艺,只待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机会总留给有准备的人。
元和三年,北魏寇边,桓帝大怒,命诸子及勋贵子弟从军出征。
冠军侯顾天南为酒色所伤,髀肉复生,早已拉不得弓,骑不得马,诸子又年幼不得征,加之行事放荡,臭名远扬,人缘极差,所以无人愿意代其出征。
顾天南无奈之下上表请罪,桓帝大怒,命缇骑锁拿顾天南入京打入天牢。
顾天北不忍大哥受辱,代其入军。
落魄皇子获封"郑王"喜提皇室出征名额。
正所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两人在这一场恶战中奋勇杀敌脱颖而出,自是凯旋归来,得胜还朝。
这一战收获的自然不只是微末军功 。
顾天北封为都督。郑王封了半州之地。
一个是冠军侯府最后的希望之光,一个是皇室难得的栋梁之材 ,这一组合在当前的纷乱局势之下自然奇货可居,聚拢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桓帝无子而崩,太后临朝称制,大梁诸藩王自是不会放任皇权旁落,于是纷纷起兵反抗。
荆楚赵魏吴宋燕齐代九王各自割据一方,郑王封地虽小也同时起兵反抗。
顾天北与萧世诚旬月之间,重安梁鼎。居半州之地,驱一郡之卒,斩荆楚二王于南皖,擒赵魏二王于崤函,克北魏于栾州,枭慕容博于岭外,戎旗所指,无往不捷。
不足半年便荡平天下。
接下来自然是郑王为太子为皇帝,顾天南关键时刻站错队,自然是削爵为民,永不叙用。
顾天北袭封冠军侯,开始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顾天北萧世诚君臣相得三十四年,传为美谈。
只是……
他那位义兄的性格他最为清楚不过!
杀伐果决!
城府深厚!
帝王之术更是炉火纯青。
要说唯一看不透的就是他太相信自己!
真的一点都不防备,交心到了难以指摘的地步,可是他是帝王,不是圣人啊!不,就算圣人也做不到这一步!
大伪似真,大真似伪,他真的猜不透!
是隐忍不发还是推心置腹?
不过有一点,他深知,烈火烹油还是刀斧加身只在他一念之间。
冠军侯承认,这时候,他不敢赌!
错付了,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郑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富贵。子何不去?"
三伯父临终遗言浮现耳边,可惜自己当初只当他说胡话。
"我们勋贵子弟世受国恩永享富贵,只要不犯谋逆大罪,便可衣食无忧,费那劳什子劲学文学武干嘛?"
"你看那满朝勋贵哪个不是在短短几十年间便腐化堕落、难有战力,一个个由世代簪缨的将门世家迅速堕落,蜕变成林苑府邸里的大族纨绔?"
"什么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早已是昨日黄花,他们提不动刀,拉不开弓,骑不得马,哪里还能像先辈般有着沙场点兵建功立业的勇气?"
"三伯父说的对,我冠军侯一族不怕子孙纸醉金迷,就怕子孙要证明自己。不怕子孙花天酒地,就怕子孙沙场点兵啊。"
"天北,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的话你要听进去啊,否则族吾家者,必是你啊!"
大哥的一字一句此时犹如魔音灌脑,吵得他脑壳疼。
是断尾求生苟活下去从此籍籍无名还是赌上一切延续冠军侯荣耀?
大……皇上真的会下狠手吗?
如果自己猜错了是不是真的辜负了与他三十年的情谊?
要是会读心术该多好?
唉!
冠军侯左右为难,一时难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