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潜将船停在岸边，手扶着摇橹，方应道：“渡河是为救人，救人方可渡河。凡救人之人渡河，分文不取，非是救人之人，纵有千金，某也不伺候。”
司空百岁笑道：“瞧这老官一本正经的样儿！我说你放着好好的太守不做跑来当什么艄公呢，你就这么缺钱吗？哈哈，哈哈，行啦不跟你说笑啦。我们正是为救人而去，行个方便吧。”
萧潜不搭理他，却将一双灰蒙蒙的眼望向苏浪。
“萧兄，有劳了，送我渡江去江南，我有急事。”
听了这话，萧潜便将渡船横放，苏浪一跃上了船。
芈家兄弟见萧潜面色青白，眼眸灰暗，不似生人，战栗不敢向前。
司空百岁笑道：“这位萧先生虽不是人，却有一副热心肠，总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但走无妨，但走无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船行中央，一支鲛人巡逻兵围了过来，萧潜从容不迫地从腰间抓出一把金币撒入水中，众鲛人顿时争抢起来，翻花涌浪，乱作一团。
萧潜轻点船桨，抢在鲛人醒悟之前将船摇到了对岸。
司空百岁道：“原来鲛人也贪财，是谁说他们那里贿赂不通的。”
苏浪也觉得奇怪，鲛人怎么会收人族的金币，他们拿这个去有何作用？
萧潜解释道：“江南人好商贾，什么人的生意都敢做，鲛人从他们那得了许多好处，便知道金币的好处，于是靠水吃水，开始索取贿赂，但若是你们直接行贿，他们必然不予理睬的。”
司空百岁道：“这便怪了，为何不收我们的钱，难道我们的钱脏不成。”
萧潜道：“人心诡诈，缺少信义，他们担心东窗事发，受到严惩，故而从不与陌生人交易。而我辈最讲信义，言出必行，绝无伪诈。”
这倒不是萧潜自吹自擂，而是尸人魂核有缺，做不得伪。
芈俊风道：“他们既然如此警惕人，又如何跟那些江南商人交易？”
萧潜道：“商有商道，商人靠一个‘信’字吃饭，非是他们生性纯良，实在是吃饭的家伙砸不得。在鲛人的眼里，商人的信誉比你们要强。”
司空百岁道：“我们是什么人，好吧，我承认做官的全没一个好东西。”
萧潜笑道：“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他笑的时候，僵硬的面部揪扯成出一幅诡异的景象，看的芈家兄弟胆颤心惊。
到了南岸，众人向萧潜挥手道别，萧潜却一言不发，转身没入烟波之中。他因擅自出兵被革职查办，几乎处死，得亏有人为他求情告免，才免去一劫，罚在此处做摆渡人。
眼前是一条岔路口，芈家兄弟对苏浪说道：“事不宜迟，你们先去见北川郡王，我们慢慢去平江府寻芈阗。”
明知道路艰险，奈何二人脚程太慢，实在是跟不上他们。
无奈，苏浪只得道声保重，当下分别了。
当初公府尪去平江府，南州大总管阴月明心中不服，处处抵制。公府尪设宴将他召来，寻了他一个过失，摔杯为号，就地斩首，又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就势夺了他的南州兵马，矫诏兼任南州大总管，节度江南境内所有兵马。
南州距离大江太远，指挥调度多有不便，于是就在神京城正南两百里外的大江对岸设立江南水陆大营，统帅十数万精锐，厉兵秣马，勤加操练，随时准备反攻京城。
坐镇江南水陆大营的正是公府越，见苏浪来忙问江北情况，据他说独孤赢牀的使者不久前到了江南，向公府尪父子通报了京城变故，为了拉拢公府尪，独孤赢牀非但没有追究公府尪矫诏杀明月心吞并南州之事，反而顺水推舟，颁授了兵符金印，令他持节镇守江南。不过，公府尪对独孤赢韧的疯癫却心怀疑虑，更不满独孤赢牀重新执政，于是就下达了按兵不动的命令。眼下公府越虽然准备好了一切，甚至托阴朝地方太守向鲛人买通了道路，但不得军令也不敢擅自行动。
苏浪劝道：“道州若败，局势将不可收拾。郡王远在平江府，不知京洛情形，作此判断是为谨慎，但你身为前敌主帅，可不能循规蹈矩，自己束缚了手脚。”
公府越沉思良久，叫道：“你说的对，唇亡齿寒，哪怕违抗军令被斩，也不能错失良机。”
当即下令整军待发，大军拔营渡江，向围困京城之敌发动进攻。
江南大营的将士绝大多数出身禁军，当日洛城战败流落至此，他们的家人、产业多在京洛，人人都想着打回老家去与亲人团聚。
所以军令一下，近十万水陆军马就聚集在了大江南岸，数百条船挤在宽一里的河面上，扬帆向北进发，气如吞虎。
苏浪站在南岸土梁上眺望大军远去，心中感慨，他倒不是为眼前这幅雄壮的渡江景象感慨，他是另有所思：世道变的真快，鲛人霸占大江，切断了南北交通，这于江南百姓而言究竟是侥幸还是不幸？
司空百岁选了一条船，藏身在大队正中，正要招呼苏浪和公府越上船，冷不丁的半空中传来空隆一声闷响，恰似天塌了一般相似。
众皆失色，四处张望，却找不出根源，那声闷响来的诡谲，去的渺然，让人甚至怀疑是不是听岔了音。
司空百岁向水中啐了一口吐沫，正要转身招呼同伴，目光却被船舷下的江水吸引住了，那江水忽然变得极其平静，似一面镜子一般，漆黑的“镜面”上除了一圈圈震颤的细纹，就什么也没有。
司空百岁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一条大江，数百条船、成千上万的人争渡，江水怎能如此平静？
他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拼命朝岸上游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司空百岁拼命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上岸，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忽听得身后传来咕嘟咕嘟的怪响，回头看时，不觉魂飞魄散——
却见那江水似滚沸了一般，从江底向上翻涌着水泡。
江面上的数百条船忽然就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在原地打起了转转，船上的甲士、船工惊恐嚎叫，凄厉之声响彻天地。
“不好，不好！”
站在岸边指挥调度的公府越大叫了两声不好，疯了一般朝江边扑去。
而此时，所有的船都开始剧烈震颤，船上的人下饺子似的不停地坠入水中，人是囫囵入的水，一到水中就被撕成碎片。鲛人在岸上看似并无出奇之处，却是水中的绝对霸主，在他们的强力撕扯下，整条大江瞬间支离破碎，化成了血河。
公府越奔至河滩，发疯似地朝江水里扑，被左右侍卫拦腰抱住。
他哭天抢地，声嘶力竭，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千将士葬身江中。
苏浪也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大跳，这才是鲛人的恐怖战力，此前他们一直低估了这些黏糊糊的怪物。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一挥手一串气锋化出，斩杀了几个试图窜上岸来的鲛人。鲛人取得了水中的决定性胜利后，正在尝试着扩大战果。
“杀的好！特奶奶的。”司空百岁挥舞大刀也加入了反击者的行列。
一群冒失的鲛人尝到了失败的苦果，悻悻地退回江中。
但这胜利只是杯水车薪，面对全盘的悲剧，他们也只能望江心叹。
“那伙计哭的好伤心，不像是在作伪。”司空百岁凑到苏浪身边悄悄地说。
不远处的公府越双膝跪地，高举双臂，呼天抢地，嚎泣沥血。
看起来的确是真情流露。
苏浪白了眼司空百岁，心中不满，果然是狼心狗肺的非人类，这样的悲剧，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谁还能作伪？
司空百岁可不想背负禽兽之名，他自作聪明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可听说，北川郡王疑心皇帝是被奸人所害，根本就不想渡江回京洛，可他又想做个忠臣，不愿背负佞臣的恶名，也不想公然跟将士们对着干，所以……，你也知道，他们都是禁军嘛，都想回家去，谁阻挡他们回家，谁就是他们的大敌。骄兵悍将，又不听人招呼，有，还不如没有。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瞎猜的，你别瞪着我了，你还是劝劝他吧，别哭坏了嗓子。”
司空百岁的话虽然不中听，但不可否认，也绝非全无道理，公府尪和太上皇之间的隔阂已经很深，深到无法弥补，反攻京洛，收复河山未必是他的夙愿。
但要说他故意泄露消息，致使数千禁军将士葬身江水，似乎又有些说不通，毕竟这些人都是他的基本班底，玩弄手段把他们搞的全军覆没，这账怎么算怎么不对劲嘛。
苏浪一时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
正要去劝慰公府越，天空忽又传来一声声恐怖的巨响，似炸雷惊天，又似怪兽夜吼。业已滚沸的江面上骤然卷起了滔天巨浪，巨浪连天，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恶狠狠地砸向渡江的船只。
连片的渡船被砸成碎末，转眼沉入江底。
无数的甲士被卷入浑浊黢黑的江水中，气都未几喘一口就丢了性命。
这是鲛人倾力一击，雷霆万钧！
此后，江水渐渐平复起来。
尽管有上万人葬身江底，但仍然有不少活着的人，他们在凫水，在呼喊。
但他们的统帅此刻却面若灰土，对绝望的呼救充耳不应。
“鲛人毁约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公府越似喃喃自语，又似在追问谁。
司空百岁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想不通。
苏浪却早已登上一艘小船向江心疾驰而去。
此后的一刻钟里，他如猛龙临江，不知斩杀了几许鲛人，硬是凭一己之力逼得鲛人退避三舍。
约有数千落水的甲士、船工、力夫得救。
众人狼狈退回大江南岸，衣甲、兵器尽皆丢弃，船也损毁了七七八八。